第七章

        暑假结束，天气还是一如既往的炎热，孩子们对室外活动的兴致非常低迷，老师们想了各种办法，也都无济于事。

        其实不光是孩子们，每到夏末秋初这个时候，老师也很抵触室外活动课。光是站着就流汗，还要带小家伙们做活动，一节课下来，可能会累到脱水。

        老师们对此怨声载道，却又无可奈何。

        “教研院就应该取消室外活动课！”

        这是不可能的，会被全国家长投诉的。

        “家长们嘴上嚷嚷着孩子蹦蹦跳跳有益健康，自己却成天坐在空调房里喝咖啡。”

        正在喝咖啡的我，这时默默地把杯子藏了起来。

        “索性把暑假延长好了！”

        噢——这是个好主意，家长们也会举手赞成，不过社研院肯定会驳回。

        讨论逐渐变成了天马行空的幻想大会，我也懒得一句一句分辨了。

        没多久，大家忽然同时静了下来，讨论室笼罩在一股奇妙的安宁中。

        或许是受了他们的影响，我悄悄拿出咖啡杯，幽幽嘀咕了一句：“不如改成可以在室内开展的室外活动？”

        本来是随口一说，大家的视线却齐刷刷地投了过来，等我继续说下去。

        “呃……”我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又把杯子放了回去，“比如，大合唱，什么的。”

        学园大合唱，正式演出是在室外，但是平时的排练可以在室内进行。

        “就是这个了！”老师们茅塞顿开，纷纷表示赞同。

        讨论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只有我面红耳赤，好像成就了一桩丰功伟业。

        大合唱很快就被提上议事日程，准备工作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听到老师们天花乱坠的描述，小家伙们的热情也被点燃了，成天围在身边，嚷嚷着要唱歌。

        短短半个月，学园合唱团就正式宣布成立了。

        因为学生总数并不多，经过教师组协商，大合唱被定为了全员参与的活动，为方便起见，排练就在各自班内进行。

        看着老师们忙碌筹备的身影，我感到一股莫名的压力：声势越来越大，这要是搞砸了，我是不是要负主要责任？

        正想着，白苏从背后拍了我一巴掌：“发什么呆，快来帮忙！”

        孩子们低声嘻笑起来：苍树老师被白苏老师打屁股了。

        我和白苏都有些尴尬，“在孩子们面前，你注意点啊。”

        白苏幽怨地瞪了我一眼：“那孩子们不在的时候，我就可以随便打咯。”

        “想都别想！”

        我不擅长音律，唱歌基本是由白苏来教，我对她十分信任，所以很少过问教学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央佳慌慌张张地找到我，着急喊道：“苍树老师，你快来啊，胡音和七霜打起来了！”

        我跟着央佳来到教室，发现胡音和七霜扭打成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孩子们害怕地躲到一边，白苏束手无策，只顾叹气。

        我上前将两个小家伙强行分开，一手按住一个，两人挣扎一阵未果，总算安静下来。

        我问他们为什么打架，两人都振振有词：“他不许我唱歌！”“他唱歌跑调，声音还特别大！”

        原来，事情的始末是胡音唱歌声音太大，又经常跑调，把大家带偏了。七霜要求胡音闭嘴，胡音不乐意，两人就打了起来。

        我和白苏交换了一下眼神，决定对他们进行分别问话。于是，白苏留下了七霜，胡音则跟随我来到教师休息室。

        我叫胡音找椅子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水，等他气消得差不多了，方才向他询问了事情的经过。

        他丝毫没有隐瞒自己唱歌跑调的事，也不认为自己声音大有什么问题。谈到七霜的时候，他的怨气噌噌往上冒，“他凭什么不许我唱歌！”

        “你很生气七霜的做法，对吗？”“对，他总喜欢管着别人！”“你认为他不应该阻止你做想做的事，比如唱歌？”“对，他总以为自己是对的，别人什么都要听他的。”

        我想了一会，继续问道：“实际上，你是在生气，他不在乎别人的想法，总要求别人像他一样，对吗？”

        胡音忙不迭地点头。

        “那你希望他怎么做呢？”“当然是不要管我们。”“无论班上发生什么事，他都不要插手或者多嘴，是这个意思吗？”

        胡音沉默了一会，没有回答。

        “我们来说说另外一件事吧。”我调转了话题，“有一次自由活动，大家都想听故事，只有你和另外一个小朋友说要玩游戏。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胡音想了一会，点了点头。

        “你可以说一说当时的想法吗？”

        胡音缓缓晃着双腿，没有说话。

        我便尝试着问道：“你是想玩游戏，才这样做的，是吗？”

        胡音显得很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

        “因为总是讲故事，让你觉得很无聊？”

        胡音快速地摇了摇头。

        “虽然讲故事很有趣，但偶尔还是应该玩玩游戏？”“对。”“可是大家都想听故事，这让你很苦恼？”“嗯……”

        “你希望能为那个想玩游戏的小朋友做点什么，是吗？”

        胡音没有回答。

        “或者老师能为他做点什么？”

        胡音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又垂了下去，“老师讲别样的故事也挺好的……”

        “因为那个小朋友也很乐意听，对吗。”“嗯……”

        “如果七霜也和你一样，站出来为他说话，你会觉得七霜很讨厌吗？”

        胡音再次抬起头来，然后拼命摇晃。

        “也就是说，如果七霜是替少数的小朋友说话，你不会觉得他是在管着别人，是吗？”

        胡音怔了好一会，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你认为你可以做些什么，让七霜去帮助那些小朋友呢？”

        胡音垂下脑袋，沮丧地左右摇头。

        “你希望老师可以帮助你做些什么？”

        胡音再次点头。

        “那我需要把你的想法传达给七霜，可以吗？”

        沉默良久，胡音同意了。

        “一会儿白苏老师会过来，把七霜的想法告诉你，你愿意听一听吗？”

        胡音已经没了刚才的抵触情绪，甚至流露出一丝好奇，“白苏老师会说些什么？”

        我向他眨了眨眼睛，“等会你就知道了。”

        走出休息室，白苏已经在门口等我了。

        “这么快？”“不需要什么引导，他什么都说了。”

        白苏凑到我耳边，低声说道：“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七霜唱歌也跑调。”

        我忽地怔住了，“这是他自己说的？”

        “我在教他们唱歌哎，怎么会连这个也不知道。”“那七霜他自己知道吗？”“我想他应该知道。”“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只是做口型，没有唱出声。”

        这个有些意外的消息，打乱了我计划好的询问，但也让我更加好奇，七霜的小脑袋里是怎样想的。

        见到七霜之后，我先询问了他母亲的近况，得知情况稳定后，我问他：“你能很敏锐地觉察到妈妈的精神状态，对吗？”

        七霜点头道，自从妈妈出了事故，一直是他在照顾起居。

        “你觉得体察别人的感受很重要，是吗？”“当然了。”“除了妈妈以外，你对别人的感受，也能敏锐地体察到吗？”

        七霜想了一会，点头道：“应该可以。”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当你听见胡音大声跑调的时候，你和其他小朋友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大家都很烦他。”“你这样说，我还不是很明白。‘都’是指所有人吗，‘很烦他’是指什么样的表现呢？”

        七霜这次想得久了一些，“他旁边的人皱着眉头，不想靠近他。”

        “远一些的人呢，他们也是这样的反应吗？”“不是。”“你认为，他们也觉得胡音很烦？”“……我不知道，可能是吧。”

        “你实际上想说，他旁边的人因为他大声跑调，没法好好唱歌了。”

        “……对。”

        “我明白了。你能不能告诉我，当你和胡音打架的时候，其他小朋友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七霜些微移开了视线，“他们很害怕。”

        “这并不是你的目的，对吗——让其他小朋友们感到害怕。”“当然不是！我只是不想胡音干扰大家唱歌……”

        “你认为，只有通过打架，才能让胡音注意到自己的问题？”“……我叫他小声点了，可是他不听！”“胡音说，你是叫他闭嘴。”

        七霜嘀咕了一句：“我本来是想叫他小声一点……”

        我起身给七霜倒了一杯水，希望他稍微缓一下情绪。没想到他就喝了一两口，就先于我说道：“苍树老师，我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听到这话，我不由得想起在指导手册上多次出现过的一段话。

        对于幼儿教育阶段的孩子们来说，对与错的概念还不能清晰建立起来，他们更倾向于用好与坏来看待事物。尽管我们时常用“应该”“不应该”来向他们发号施令，他们却会用“这样做是好的”“那样做不好”来理解。试图向他们解释对与错背后的逻辑可能是徒劳的，因为他们会对复杂、辩证，甚至有时候是矛盾的价值观感到困惑。即使是成年人，在做出直觉性的判断时，也会用“好坏”来代替“对错”。

        基于这个理由，我经常提醒自己，在面对小家伙们的时候，不妨忘掉脑袋里的是非对错，尝试去理解他们的感受和意图，然后引导他们在“好的结果”和“坏的结果”当中做出选择。

        不过，七霜却清清楚楚地讲出了“我没有错”这几个字。这让我不禁困惑起来：我是否应该和他讨论对错背后的逻辑呢？

        思考再三，我决定暂时不和他讨论这个问题。

        我问七霜，他认为胡音怎样做才是“对的”。

        “当然是不要干扰大家唱歌。”“你可以说得更具体一些吗？”“把音唱准，或者小声一些。”“想一下子唱准好像不太容易，你说的小声一些，是指多小声？”“旁边的人听不见就行了。”“比如只做口型，不发声音？”

        “对。”七霜应得斩钉截铁，“这是最好的办法。”

        “……你认为，胡音会接受这样的要求吗？”

        “……不会。”七霜又跟了一句，“这就是他的问题所在。”

        “你觉得很生气，因为他不愿意听从你的想法？”“我生气，是因为他干扰到了大家！”“大家是指？”“……”

        “如果他愿意听从你的想法，结果就会比现在更好，是吗？”“当然。”“实际上，白苏老师现在正在向他传达你的想法。”

        七霜并没有感到惊讶，看来白苏已经征求过他的同意了。

        “他能听进去就好了。”七霜的语气里透露出的是不抱希望。

        “那你愿意听听胡音的想法吗？”

        “我为什么要——我不想听。”

        七霜这时候的抗拒让我有些意外，我想了想，又问道：“那你是否能体察到胡音的感受呢？”

        “他有什么感受，他只是想打扰别人。”“这是你体察到的，对吗？”

        一阵沉默之后，七霜摇了摇头，“不是。”

        于是我又问了一遍：“那你愿意听听胡音的想法吗？”

        这一回，七霜点头了。

        听完我的转述，七霜露出了难以相信的表情。我询问他的想法，他在沉默很久之后，说道：“我没法照顾到所有人的想法。”

        “你认为，他的要求不合理？”“除非大家都想得一样，但这是不可能的。”“这对于你来说太难了，对吗？”

        七霜点了点头。

        “你认为，他不应该提这种强人所难的要求？”

        七霜垂着脑袋摇了摇头。

        “或者说，你需要来自老师的帮助？”

        七霜抬起头，看了我一会，又埋了下去。

        “比如白苏老师的帮助？”

        七霜又一次抬起眼睛，然后点了点头。

        这个反应是什么意思，我就那么不值得信赖吗。

        “那么，关于唱歌的事情，就让白苏老师替你们俩出个主意，好吗？”

        七霜想了一会，应道：“好。”

        结束了分别问话，我已经精疲力尽，白苏却还游刃有余。综合我们俩的结论，她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白苏将胡音安排在角落的位置，旁边则站着七霜。七霜可以提醒胡音注意控制音量，但是需要陪同胡音接受额外的唱歌指导。

        事情看上去暂时平息了，但我总隐隐感觉，距离解决问题还有很远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