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在拧门把手。
随即她探出个小脑袋来,机灵得很,和个小姑娘一样,眼中带光。
“腾腾,几点起啊?都九点了,不上学嘛?”
我看着她,没带眼镜,有些模糊,姥姥身上的红白相间的毛衣那时在我眼中像极了披风。
只不过这个年迈的女人,小小的身躯已经能钻进来了,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缝隙,她的视线随着影子溜了进来,然后是一只脚,一只躲掉了三寸金莲的小脚,只是再也穿不进去复刻的新鞋了——在我小时候,姥姥还奇怪我穿的那一跺脚就闪着放光的鞋:
“你有这钱不多去买点书,闲得慌。”
这不,姥姥又催我起来上学了嘛。
母亲说,姥姥现在只记得你了,就和老姨一样,好像也只记得自己最牵挂的人,一直一直。
从那之后,姥姥便很爱悄悄地坐我床边,我偷偷地看着她,遮住眼迷出个缝儿,而她也在看着我,光明正大的,笑着看着我。
就这样,每个早晨,每个午后,当太阳变换脚步时,当树与书影此消彼长时,只有她,不变的红白相间,静静地坐在一旁,不动神色地看着我。
有一天我回家时,姥姥忽然说,“谁啊?你是谁啊?”
“我是腾腾,姥姥,是你外孙子。”
那时候的我笑着很孝顺,也很假装,面对这个年仅八十的老人,我也只剩一片看起来很伪善的孝心去陪着她了。
如果是我小时候,就会顶撞她吧。
“姥姥姥姥,你的头发太白了,好吓人啊!”
我指着她的头发满嘴流油。
“别指的别人,不礼貌。”
“啪”的一声,姥姥重重的敲了我的手,我缩了回去。
“姥姥姥姥,为什么男生就这么喜欢撩逗女生啊?”
我的嘴角全是红薯渣渣。
“你可不能,学坏……你看着人家那小姑娘一个个腰杆挺直的,你忍心欺负人家吗?”
“咚”的一声,姥姥重重的敲了我的头,我耸了耸肩。
“姥姥姥姥,你为什么笑起来没牙啊?”
我嘟了嘟嘴,眼睛瞪着溜圆。
“你这孩子……说姥姥长得可以啊,可以后别随便说别人长得如何如何。”
这一次,姥姥的手没有打下来。
那时我已经十二岁,姥姥再也打不到我的头了,她也不愿打我的手了,因为很疼。
轮了一回,姥姥姥爷又回到了太原,不变的是姥姥还是那个爱抱怨的人,对生活,好像好像姥姥有永远吐槽不完的点,但对我,好像就一句话:
“这小子……又高了吧。”
有时她愿意走过来,靠着我的肩:
“你看看,我有没有到你肩膀这里。”
我不知道,当我回爷爷家时,奶奶也爱问这个问题,在她们那个年代,高个子的男孩就是她们心目中的顶梁柱,兜兜转转很多年过去了,她们自然欢喜,自己的孙子——外孙子是家里最高的那位了,也应该去做一些男人应该做的事情了。
“姥姥,我想录个视频。”
“哦哦哦好,姥姥出去呆会儿。”
我哪里是想录视频。
我只是想把自己最无助的那面留给空气,然后再笑着出去——有朝一日的,坐在姥姥床边,看着她,轻声说一句:
“我回来了姥姥。”
“我回家了。”
by 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