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把子

                              (一)

寒哥曾经是扛把子。

《古惑仔》流行的年代,好像每个中学都有那么一群人,穿着叛逆,发型张扬,时常聚到一起在不被老师发现的角落里抽烟或者起哄,一边讨论哪个姑娘漂亮,哪个男生看起来不顺眼。学校变成了铜锣湾,形成大大小小的帮派,偶有龃龉,便武力相向。

寒哥说,这是个打出来的天下,你得狠,你狠了别人才会怕,才不会轻易欺负你。

他向我展示身上的三处刀疤,左胳膊那处斜着一寸长,是他和王顺的人在校外约架,王顺的手下一刀斜劈而来,情急之下他用左手格挡,从而留下的印记;背后那处有两寸长,比较明显,是他在火车站附近找他兄弟的时候被一中的青龙帮偷袭,为了保护自己兄弟,危急时刻他扑了上去挡住了致命一刀;前胸那处比较小,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是他帮手下教训一个小混混的时候,小混混突然掏出了一把匕首当胸刺来,这刀差点要了他的命。

我听得心惊胆战,问他,警察不管吗?

寒哥不屑的说,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我们都不报警,报了警以后就没法混了。

那时候,我们都还是少年,我15岁,寒哥17岁。

寒哥很早就开始混社会,铁路东到铁路西,他的名字无人不晓。人送外号“寒三刀”,以出手狠辣、为人仗义著称。

这样的人,我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来上学。大概是为了多收一些小弟吧。


                            (二)

寒哥跟我同班,刚入学那会,我去超市买东西,刚出校门就看见一群不三不四的少年聚在一起抽烟闲聊,由于他们实在太过张扬,我多看了两眼,没想到就被喊了过去。一个染着几缕黄毛的少年叼着烟卷拽着我的领子问我,看什么看,是不是不忿?

我全身发紧,脑袋发木,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另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少年推了我一把,问你话呢,哑巴是不是?

我更紧张了,吭都不敢吭。

黄毛把烟头弹出几丈开外,手扬起来就要扇我。

突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少雄?你们干嘛呢?

我战战兢兢地扭过头,一个高个少年双手插在裤兜,很酷地站在对面,他留着长刘海,半遮着眼睛,看不出表情,但是很面熟。

黄毛的脸上突然堆满了笑,哟,寒哥,没事,这小子不忿,我教训教训他。

那人冷笑说,我地盘上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人了,滚回你二中去吧。

黄毛嘿嘿一笑放下我,小跑过去给那人点了一根烟,说,来办个小事,办完就走。

那人吐了口烟圈说,办事可以,别找事,这是我同学,我罩着,别不给面子。

黄毛赔笑说,哪敢哪敢。

我如获新生。

那人点头笑了笑。对我说,没事了,你走吧。

隔了一会他又喊住我,说,以后在学校有啥事找我,叫我小寒就行。


                             (三)

寒哥有着独特的处事方法,学校里其他大小帮派的老大都抱着”只要不跟我混都是欠揍“的想法,三天两头找事打架,而他却海纳百川,从来不欺负老实同学,甚至遇到像我这样对混江湖没兴趣的,还会主动罩着。

久而久之,人心归附,寒哥就成了整个学校大小帮派公认的”扛把子“。各种派别矛盾难以调解的时候都会来找他从中斡旋。

我们宿舍俨然成了议事大厅,每天晚上两遍查寝过后,各路英雄川流不息,烟雾缭绕。

寒哥睡靠窗的那个上铺,经常半躺着听手下小头目的汇报,一边抽烟一边帮他们解决矛盾,悠然自得又胸有成竹。我几乎没有见过他气急败坏或者暴跳如雷的样子。

寒哥说,陈浩南从来不把怒气写在脸上,要打便打,要杀便杀,干脆利落。

我见过他亲自参与的打架有两次。

第一次是因为我们学校几个男生去文化宫溜冰,期间技术不佳,不慎撞倒了一对情侣。男的是职高王顺手下的一个小头头,平时嚣张跋扈,当时被撞得在地上滚了好几圈,颜面大丢,爬起来骂了一句“操你妈”,冰鞋一甩,光着脚伴着溜冰场DJ舞曲的节奏,几米开外对着领头的男生来了一记凌空飞踹。

就这样双方打了起来,当天职高的人有十来个,从文化宫一直追打到三中门口,把我们学校那四个男生打的鼻青脸肿。那时候的溜冰鞋还是四轮需要脱鞋换穿的那种,哥几个被追的鞋都没来得及穿,大冬天的光着脚跑了回来。

当天晚上,两遍查寝过后,我们宿舍就像是烧了锅炉一样,从门头出风口呼呼地冒着巨量的烟气,还好老三及时发现给堵上了,要不然第二天就要搞出来个大处分。

三十多号人把宿舍挤得满满当当,大家都义愤填膺地表示职高的人太过分了。之前约架偷偷带刀,这次追到门口来打人,下次是不是就直接爬我们脸上拉屎了。

寒哥坐在下铺,思忖良久。烟一直燃着,灯熄了,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过了半天,他从嗓子里挤出了一个简短有力的字——"打!”


                             (四)

这是和职高王顺的第二次约架,地点在铁路附近一个废弃的水泥厂。

头几天学校里暗流涌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大家都热血沸腾,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其中有几个宿舍居然把空铺都拆了,零零散散折了好几麻袋钢管。校外集合的时候,乌泱泱来一大群人,一点人数有150多。

寒哥说,太多了,打架要不了那么多人,人太多容易乱。

于是劝退了一些小弱病残。即使这样最后到达水泥厂的人也有将近百人。

职高方才到了50多人,显然没有料到寒哥的号召力如此强大,气势上先输了一半。

两队人马在水泥厂两侧对峙,由南向北是职高,由北向南是三中。

向西不远是京广线,火车不断轰鸣而过,卷胁着北风,一片肃杀之气。

寒哥提着他那把著名的砍刀站在最前面,向对面的王顺喊话,顺子,文化宫的事情不用我多说了,今天你把那个人交出来,我们好说好散。

王顺见我们人多,说话语气有点虚,小寒,咱们打架不是一次两次了,什么时候好说好散过。有道理讲道理,要找事,我王顺奉陪!

寒哥笑了笑,把前几天挨打的那几个哥们叫了过来,问他们前几天打人的是不是王顺身边的那个红毛。

哥几个点头说,没错,就是他。

寒哥擤了擤鼻子,把砍刀递给身边的哥们。双手举了一下,示意对方自己没带武器。

然后他冷冷地朝职高阵营走了过去。

人群一阵短暂的骚乱,我们都握紧了钢管。

职高方更紧张,压根不知道寒哥过去是干嘛的,谁都不敢动。

只见寒哥走到红毛身边,搂着他的肩膀,一边说话一边把他从人群中带了出来。

王顺伸手去拦,寒哥突然抓住红毛的衣领,像扔一只破麻袋一样把他扔到两队中间,然后疾步飞奔,一脚又踹出几丈远。

这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

寒哥对着地上挣扎的红毛猛踹了几脚,把他死死地踩在脚下。凶狠地指着蠢蠢欲动的职高阵营,谁敢再走一步,今天就过不了这条铁路!

三中百十号人见状赶紧围了上来,挥舞着手中的钢管,王顺脸色发白,职高众人一动也不敢动,只能眼看着寒哥痛殴地上的红毛。

红毛被打的奄奄一息,不停求饶,最后连求饶的声音都小了。地上溅满了血迹,我一度怀疑他是不是被打死了。

散场以后,我偷偷对寒哥表达了我的担心。寒哥说,我打人有分寸,不想让他有事就不会有事,刚才那红毛我只对着他脸踹了两脚,这么多人看着,不流点血也过不去,其他都打在他背上,回去躺几天就好。

不得不说,寒哥是一个非常有头脑的人。我后来才明白,他并不愿意把事情搞大,之所以亲自动手是因为只有他,王顺这帮人才不敢轻易报复。

但是和这个梁子肯定是越结越深了。

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万事顺其道,不要太计较,寒哥经常感慨。


                                (五)

第二次见到寒哥打架是因为我。

有一个周末,我、寒哥、老三和喇叭裤四个人去百花广场附近打台球。我刚学会,手法不太熟练,大开大合还总是把球打飞。

寒哥管我这叫“日球”。

台球厅的球桌挨得比较近,过道有一个人在打的时候,另外一桌就得等一会,我打的兴起,没太注意,结果一个猛力回肘,球杆正中背后那桌一个哥们的面颊,顿时一声惨叫,他捂着脸,痛苦地蹲了下去。

我连声道歉。可似乎没什么卵用。这哥们吐出一口带血的吐沫,张口就骂,操你妈的,是不是瞎?

我说,大哥,对不住,真的没看见。

那哥们暴躁地一把抓起球杆,妈的,没看见,我捅你一下试试?

他的同伴不怀好意地盯着我们,可能觉得我们年龄小,好欺负。

寒哥看不下去了,说,别动手动脚的,给你拿50块钱,就当赔偿了。

寒哥掏出50块钱,放在球桌上。老三和喇叭裤也围了过来。

那哥们的同伴一边给球杆上打巧粉,一边冷笑道,50?你得这个数。

他伸出个“八”的手势。

寒哥说,80就80,。又拿出三张10元。我心想,寒哥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刚才不是还哭穷让我请客的吗?

他哈哈大笑,800,傻逼!

寒哥脸色瞬间冷峻起来,握紧了球杆,说,再说一遍。

他伸长了脖子,傻逼,傻逼,傻——唉哟!

寒哥一个直捣黄龙,球杆就杵了过去。顿时鲜血四溅。

然后寒哥飞身翻过球桌,把那哥按到地上一顿胖揍。我们几个一看这阵势,什么也不管了,反身把抓我衣领的那哥们按到球桌上,拳脚齐下,足足打了有十分钟。台球厅都炸了锅,人一瞬间跑完了。

这台球厅老板和寒哥挺熟识,跑过来劝架,趁这个档口,那俩人赶紧爬起来,跑到门口喊道,你们等着,别走。

寒哥说,行,爷爷等着你。

老板看俩人走远,对我们说,操,还等呢,快跑吧你们,等人家带人过来把我台球厅砸了啊。

我们几个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寒哥到底是经验丰富,说,还愣着干嘛,跑啊!信球!

喇叭裤说寒哥真怂。寒哥说,你懂个蛋,这又不是咱们地盘,能不搞事就不搞事,等会真过来十来个人,咱们现在到哪喊人去,还好那俩小子不认识我,便宜都占了赶紧跑吧。

于是我们从后门溜到广场。寒哥担心这帮孙子会在地下道截我们,就提议去他家避一避,第二天早上再回学校。

反正我妈也不经常回家,他说。


                             (六)

寒哥的父母早在他七八岁的时候就离婚了。离婚后他爸和另外一个女人先去了大连,后来又去了北京、太原,到现在寒哥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只知道离他很远。

他爸以前做化工生意,很有钱。为了离婚变卖了所有资产,留给他妈一大笔钱和三套房子。小时候,寒哥问他妈,爸爸去哪了?他妈都会咬牙切齿地告诉他,死了。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他像是在逃跑,是在逃债,还是在逃避我妈,我也搞不清楚。那天在他家里,寒哥多喝了几瓶啤酒,跟我们说了很多家里的事情。

离婚后我妈靠着那笔钱和房租过日子,从来不管我,天天出去打麻将、跳舞。你说她在找男人吧,也没见她有再婚的动静。也不知道天天在鬼混什么。寒哥苦笑着说,每天早上给我留20块钱,晚上我一个人看电视、洗澡、睡觉,第二天早上醒来,餐桌上又会有20块钱,就好像那两张人民币才是我妈。

后来我上初中,她干脆让我住校,一星期给我300块钱,我也习惯了,反正钱够花,饿不着,喜欢什么还能买点。

11岁那年我突然收到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张银行卡,和一张写着卡密码的纸片,去查了查卡里有1000块钱,我知道肯定是我爸寄过来的,我拿着信封抖落了好久,我真希望能从里边掉出来一张写满字的纸,可是什么都没有。

他甚至连寄信地址都没有写,说到这里的时候寒哥已经干掉5瓶啤酒了,眼睛有些红。

后来每个月这张卡里都会多出来些钱,有的时候是200,有的时候是500,最多的一次是两千的。钱少的时候我猜是他那个月没挣到钱或者心情不好,钱多的时候我猜他一定很高兴吧。

卡的事我一直没和我妈说,其实也没机会跟她说。12岁那年我被街上的小瘪三抢了两百块钱,我回去以后一直等到凌晨她回家以后告诉她。你们知道她怎么说的吗?

她说,别哭了,烦不烦,不就200块钱吗?我再给你300,别跟别人显摆你有钱,就不会有人抢你!

后来每个星期那几个小瘪三都要在学校门口堵我一次,每次抢个一百两百的,说是保护费,第四次的时候,我买了把水果刀,一刀捅在领头的那个瘪三肚子里。我手握着刀柄转了半圈,那感觉真痛快。

后来我进了工读学校半年,我妈花钱把我弄了出来,休学一年,继续上初中。从此没人敢惹我。

这就是个打出来的天下,你得狠,你狠了别人才会怕,才不会轻易欺负你。寒哥眼睛里闪着狼一样的光,令人不寒而栗。


                               (七)

其实寒哥挺帅的,现在想起来,十七八岁的他简直是低配版的彭于晏。

学校里有很多小女生崇拜他、暗恋他。每到平安夜,他总能收到大量印字的苹果,他把这些苹果分给宿舍兄弟,自己一个都不吃;每到情人节他总会收到一扎情书,他把这些情书也分给我们,让我们好好学习姿势,自己一封都不拆开。

这些女孩中,有一个叫李欣悦的,最为显眼。据说她从初三就喜欢上了寒哥,每天下课,她有事没事都要从我们班门口溜一圈。夏天的时候她穿着短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黑裙,上身的T恤裹得曲线玲珑。喇叭裤瞅了一眼,整个人都呆了,盯着她的大腿看了半天,直到她从视线消失才转过头来,怅然若失地对我说,不行了,哥们去趟厕所......

可是寒哥像没看到一样,丝毫不为她所动。寒哥坐在最后排靠走廊窗户的位置,李欣悦经常没事找事地隔着窗户撩他一下,扔个零食什么的,寒哥都是一脸不耐烦,瞪她一眼,继续睡自己的春秋大觉。

寒哥说,妈的臭娘们,把老子当狗了。

其实李欣悦是个很泼辣的女孩,在女生中威望也相当高,属于谁都不敢惹的那种。

有一次寒哥请大家吃饭,她死乞白赖地跟了过来,席间聊起愿望的话题,喇叭裤多喝了几杯,开玩笑说,我的愿望就是要看看李欣悦裙子下边是什么。李欣悦闻言,妩媚一笑,对喇叭裤勾了勾手指,你过来,我跟你说个悄悄话。喇叭裤心神荡漾,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李欣悦凑到他耳边,突然右手暴起,啪的一声清响,喇叭裤脸上多了五道指头印。

从此喇叭裤多了一个毛病,只要李欣悦对他招招手甚至对他笑一笑,他的左半边脸就不自觉地抽搐。

寒哥一点都不喜欢她,甚至有点讨厌她。她每天买的早餐,寒哥没有吃过几次;她送的521个许愿星,寒哥转手扔给了我。

我曾经在宿舍看过李欣悦写给寒哥的情书,里面有著名的那句“我抽烟喝酒打架逛夜店,但我知道我是个好女孩”,寒哥指着这句话一脸不屑,放他妈的狗屁。

而李欣悦在寒哥面前就像是一温驯的小猫,甚至有些卑微。寒哥骂她神经病,她听了像被夸奖一样;寒哥让她滚,她大大咧咧地说,我还会再滚回来的,因为地球是圆的!

甚至连寒哥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为什么李欣悦会如此坚决地缠着他。

寒哥说,上辈子她肯定跟我有仇。

李欣悦说,楚寒,你记住了,我这辈子都跟定你了!送别寒哥的时候,她站在校门口,脸上的决绝与泪水让我记忆犹新。

我时常想,感情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它让人在疯狂和理智中间徘徊,不知道哪个才属于真实的自己。


                                (八)

高二那年寒哥终于还是谈了恋爱。不过对方不是李欣悦,而是一个叫杜若的女孩。

如果按大众的审美观点来看,杜若比李欣悦差远了,绝对称不上漂亮,顶多算得上是清秀可人。

杜若是那种大部分人眼中的好学生,她勤奋好学,天资聪颖,每次学校开大会都要上台领奖,不管是“期末总结会”“优秀学生干部表彰大会”还是“三好学生表彰大会”甚至“作文比赛”和“运动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课都没上全过的寒哥,热衷于参加这种不关他一点屁事的大会。只要学校领导一念到杜若的名字,他就在下边玩命鼓掌,引得我们也跟着鼓掌。好几次搞得学校领导都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直接冷场。会场一片寂静,杜若在台上脸一会红一会白。

寒哥摞起了两个凳子站在上面,继续带头鼓掌,跟个傻逼一样。

高中的时候,过于优秀的女生总是容易遭人嫉妒,再加上几乎整个学校的女生都知道寒哥喜欢她,杜若在女生圈的人缘非常差,经常独来独往。

当然,在孤立杜若这件事中李欣悦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这也正是寒哥讨厌她的原因之一。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寒哥和杜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如果学校有阶级划分的话,他俩绝对属于对立阶级,而且是矛盾不可调和的那种。

现在想来,在某种程度上,杜若更像是一种幻想,寒哥借以寄托的截然不同的生活。她的安静让寒哥觉得无限温暖,她的一颦一笑都让寒哥觉得阳光明媚。

对于他来说,李欣悦是他厌恶的过去,而杜若却是他想要的未来。

寒哥表白杜若的方式简单粗暴。情人节那天夜自习下课,他手捧着一束玫瑰闯进了杜若班的教室,身后跟着若干小弟。他站在讲台上就像他约架那样气势汹汹,杜若,我喜欢你,我想做你男朋友!

整个教室哄堂大笑,杜若的脸色发青,在众人的注视下夺路而逃。

之后持续了将近半年的死缠滥打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效果,兄弟们给他出了各种损招,比如,每天晚上在女生宿舍楼下表白、每次都和她出现在同一个食堂档口,甚至周末带着人护送杜若回家。

然而这些做法除了让杜若更畏惧他,似乎并没有起到其他效果。他写的蹩脚情书依然被杜若偷偷撕毁,他送的所有东西都会原封不动地退回。

有一天寒哥看到楼下的杜若带着耳机,突然灵机一动,问我,录音最好的随身听是哪个牌子的?我说,不知道,应该是索尼吧。

周末寒哥带过来一个索尼的随身听,一大包磁带,和一把吉他。

我大吃一惊,你会吉他?

寒哥说,小时候我爸教过我几年,略懂。然后他翻着乐谱,弹了一首《白桦林》,中间因为手生停顿了好几次,他就弹了一遍又一遍,一直到整首曲子行云流水。

听着时而停顿时而流畅的曲子,寒哥的眼神专注而认真,又带着点憧憬,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或许这才是他本来应该有的样子。

后来寒哥每天录两首自弹自唱的曲子送给杜若,错一个音他就洗带重录,带子洗消磁了,他就换新的。从《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到《昨日重现》,他几乎唱完了我听说过的所有民谣。

我们都不禁感叹,寒哥这泡妞真下血本啊。

他连续录了一个多月,送的磁带,杜若一盘也没有退回。

有一天,杜若路过我们班后窗,突然塞进来一张纸条。寒哥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打开纸条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着。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紧张。我们都起哄要看他的情书,他死死地护着,脸上的表情又激动又失落。

杜若让他下自习后,在教学楼后边的花坛等她,说要还他的磁带。

寒哥不知道这算是约会,还是再一次拒绝。

他把我们全都赶回宿舍,一个人在花坛等了半个多小时,杜若袅袅地从路灯下走来,拎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

杜若非常肯定寒哥的唱功,俩人在昏暗的路灯下讨论了半个小时的华语音乐。

那天的春风沉醉,花坛里的芍药正在盛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甜。杜若微笑的眼睛在夜色里像星星一样闪亮,寒哥好几次差点忍不住想低头吻一下。

最后分别的时候,杜若把磁带全部还给了他,说,这样录,太浪费了。以后,不用了吧。

寒哥如堕冰窖。

杜若又小声说,可以的话,你当面唱给我听。


                              (九)

谈了恋爱的寒哥一改以前的暴躁和阴沉,整个人好像积极了很多。

他每天晚上都在宿舍练琴一个小时,连烟都很少抽了。大飞和常青来找他谈事,俩人吧啦吧啦争辩了半天,寒哥拉过吉他说,要不,我给你们弹首歌吧。

甚至有一天上课,我居然看到他在做笔记。简直惊呆了。

喇叭裤说,寒哥变了,不管兄弟们了。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我倒觉得,这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青春,没有那些打打杀杀,或许会更加绚烂。

我经常能够看到寒哥和杜若肩并着肩走在校园春末夏初的林荫道里,他们穿着白色的衬衣,欢笑着踩着彼此的影子,偶尔为彼此拂去飘落在身上的树叶。我想所谓的岁月静好,也不过如此吧。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那年的初冬。

11月的一天,请假了好几天的寒哥突然出现在宿舍,他斜倚着床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们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什么也不说。等我们准备去上课的时候,他突然叫我留下,等其他人全走完以后,对我说,我准备退学了,声音里有一丝疲惫,但更多地是坚定。

我大吃一惊,怎么了?

寒哥说,杜若,怀孕了。

我彻底被震惊,寒哥做了手势,示意我小声点。

我问,那你们准备怎么办?

寒哥说,我要退学,和她结婚,她把孩子生下来。我不想让她做流产,我想她嫁给我。

我压低声音说,我操,你疯了吧。你才18岁,杜若才17,你结毛的婚啊。

他说,这不重要,想想办法总是可以的。

我们沉默了一会。我问他,杜若愿意吗?

他愣了一下,说,应该愿意吧。转瞬,他又非常坚定,我能养她。

寒哥退学的方式简单粗暴,没有申请,没有备案,只是跟学校里几个帮派头目以及熟悉的兄弟打了打招呼,拎着行李背着吉他就走出了宿舍。

他没有再跟任何人说过退学的原因,大家把他送出校门,他的背影模糊而坚定。他好像回头向我们挥了挥手,那个时候闻讯赶来的李欣悦正哭得撕心裂肺。

大概过了两个星期,寒哥又回来了一趟,这个时候学校已经把他开除。他回来只是为了找一盘磁带,他说那里边有他为杜若录的第一首歌。

那时刚刚下了一场大雪,他穿的很单薄,时不时地瑟瑟发抖,像是经历了一场大病。

我很想知道他这些天都做了什么,以后何去何从,可是我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少年的寒哥,临走的时候,他突然问我,你知不知道在下雪天,流浪猫遇到人会做什么吗?

我愕然。

他惨然一笑,说,它会看着你,如果你摸一摸它的头,它就会跳到在你怀里。


                              (十)

3天后我再次得到寒哥的消息,是在老三传给我的《城市晚报》上,在社会法制版,有这样一条新闻《城南路地下道发生持械斗殴事件,造成1死1伤》,大意是:前天在城南路地道发生一起打架斗殴事件,多人围殴一少年楚某,楚某反抗造成一死一重伤,目前楚某已主动投案......

老三说,这是寒哥,确定了。王顺手下6个人在地下道堵他,被他夺了把刀,砍死了一个,据说脖子都快砍断了,重伤一个,现在在医院还没醒......

我脑子里一片电闪雷鸣,想说些什么,却口唇发干,什么也说不出来。

半晌,我从嗓子里挤出来这么一句话,不是他吧,寒哥说过,他打架有分寸。

老三叹了口气,说,依我看,王顺那帮人是抱着打架的目的没错,但是寒哥,不是。还有,学校里可能有王顺的探子,以后咱们得小心点。

半年后寒哥的案子宣判,被控故意杀人加故意伤害罪,因为有自卫情节且主动自首,认罪态度较好,主动赔偿受害人损失,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那时,我早已转学到另一个城市,电话里喇叭裤说,三中现在很乱,学校开除了很多人,王顺那帮经常来找事,学校报了几次警,现在我们都快呆不下去了,对了,前几天搬宿舍,发现一个装许愿星的罐子,我记得是寒哥给你的,用不用给你寄过去?

关于寒哥的东西,我好像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这罐许愿星。我把它放在书架的顶层,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落满了灰尘,就像我开始渐渐遗忘的岁月。

有一天,打扫房间的时候,我突发奇想,打开了罐子。里边的许愿星依然像那样精致,只是没有了当年的芬芳。我随便拆开了一只,然后迫不及待地又拆开了一只又一只......每一张纸上都写着小字,李欣悦记录了521天关于寒哥的点点滴滴,我一张一张地看完,最早的一张是2001年3月6日,上面写道:2001年3月6日  第一次见到你,你帮我打跑了一直骚扰我的小流氓,我觉得你好帅,可是又好担心你,怎么办,我想我爱上你了。

我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我终于明白了李欣悦的决绝与悲伤,却再也不能告诉寒哥他曾经疑惑的问题的答案。

而那年寒哥从学校离开后,到底去了哪里,他和杜若发生了什么,是什么导致他在本可以逃跑或适当防卫的情况下选择了杀人,就像一道难解的方程式一样,成了我青春永远的谜题。


                           (十一)

2014年夏天,我因为工作去宜城出差,期间遇到了以前三中的同学,通过他和在宜城工作的喇叭裤取得了联系。

这时候的喇叭裤早已不再穿少年时流行的喇叭裤,他穿着黑色西裤浅蓝色衬衣,人模狗样。我们聊起当年的往事唏嘘不已,当年的傻逼如今已变成了政府公务员。

期间他告诉我,寒哥两年前已经减刑出狱了,在新区一个小区门口开了一间便利店。

他说,我跟他联系不多,我现在,你懂的,不太方便经常和他联系。听说他半年前他和李欣悦结婚了,哥就是哥,他妈的坐10年牢还能娶个漂亮媳妇,真牛逼!

晚上我赶紧拨了喇叭裤给我的手机号,是空号。打电话问喇叭裤,喇叭裤说可能换号了。我问清楚地址,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去了新区。

找到寒哥的“1间超市”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寒哥正在往店里搬货。10多年未见,背影显得蹉跎了一些,但还是那么熟悉。

我在远处看着他忙碌的身影,百感交集,哑着嗓子喊了声,寒哥。

他转过身,愣了一下,突然把手上的货品扔到地上,快步向我走来,就像少年时一样大笑着和我拥抱。

中午我们一块吃饭,我建议他叫上嫂子一块,他说,她上班呢,在调料厂做检验,忙,中午不回来。

我笑着说,真没想到李欣悦真的缠上你了。

寒哥笑了笑,其实,她真的挺好的,

我们两个人喝了点酒,寒哥给讲他在狱中的地经历,也是波云诡谲,变化莫测。

他说,刚开始进去其实挺怕的,那个时候咱们都看过《监狱风云》,感觉里边肯定很可怕。其实时间长了感觉跟外边也差不多,特别像我这种杀人犯,也没人敢惹。

说到这寒哥笑了笑,眼角有几道明显的细纹。十年的岁月,曾经的少年已尝遍苍凉。

我们聊起往昔的时光,时而怀念时而叹息。怀念时,我们把酒言欢,叹息时我们黯然神伤。

酒过三巡,现实变得越来越模糊,而往昔却仿佛越来越清楚。

我鼓起勇气向寒哥提起这些年一直缠绕在我心中的谜题。

寒哥点燃一支烟,眼神变得迷离又苍凉。

他说,当年离开学校后,我就赶紧去找杜若,我想告诉她我的决定。可是我并没有在约定地点见到她。

我打她家里电话,是她爸爸接的。她爸愤怒地骂了我半个多小时。我心里很愧疚,我告诉他,我要娶杜若,绝对不会让她受伤害。他说,你做梦吧,我打死也不会让女儿嫁给你这种混混。

我去她家找她,被她爸连推带打地赶了出来,我跪在门口求他让我见一见杜若,哪怕一面也好。她爸直接把门关上了,我能听见杜若哭声,我大声喊她的名字,最后喊到嗓子都发不出声音。

我每天都去她家,刚开始在门口站着,后来她爸报了警,我就到楼下小区,因为在那至少我还能感觉离她很近。

我在楼下喊她的名字,在北风里给她唱歌,有时候我能看到她出现在五楼的玻璃窗,哭着挥手让我回去。那个窗户应该是她家卫生间的窗户,我能顺着墙爬上去的话,一定可以带她私奔。

现在想想,可能是我想多了,就算我能爬上去,杜若也不会跟我私奔。

下雪那天傍晚,杜若从窗户给扔下来一封信,写了很多很多,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能看见信纸上有眼泪的痕迹。

她说,她真的没有办法抵抗世俗的眼光,也没有勇气把自己的未来赌到我身上。她说,孩子已经打掉了,过一段时间,家里会安排她到其他城市读书。

她让我忘了她。

我从来没有感觉过那么绝望,就好像整个世界都要离我而去。我在雪地里哭得像个傻逼一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雪一直下着,我感觉整个人都麻木了。我一段时间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死了,因为我什么知觉都没有,只能听见雪飘在地上轻微的“沙沙”的声音。


这个时候,寒哥把杯子里剩下的一两白酒一饮而尽,痛苦的神色有所舒缓。他长出一口气,笑了笑。

过好长时间,我突然听见几声轻微的猫叫,借着路灯的光,我看见一只杂色的小猫正在看着我,好像在试探什么,又好像在乞求什么,我向他招了招手,它跑了过来,我摸了摸它的脑袋,它呼的一下,就跳到了我的怀里,然后使劲往里钻。

我想,它大概是冷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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