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深林
⽂\河西何夕
那时候的雾都⼭城还没有什么所谓的华灯初上，霓虹璀璨。洪崖洞只有⼏处破败的吊脚楼，观⾳桥⼀带堆积着灰扑的⽔泥平房，朝天⻔码头上，往来货船尽⽇不息，汽笛悠声终年⽆休。那是 2000 年的重庆，街道安宁却不太平，⼈⼼不谷但良知尚存。那时的他们追逐着⻓江下游的繁荣富庶，却忘了回望身后寂寞的⼭林。
【今朝，再⻅，圣⼼】
⼗⼀⽉的第四个星期四，县⼤礼堂的舞台上⽅挂着“圣⼼福利院慈善募捐晚会” 的横幅。我戴着⼝罩，跻身于⼀群套着红⾊⼩背⼼的义⼯之间，忙⾥忙外。抬眼间，便可⻅谢阿婆站在舞台右侧暗红幕布跟前，端庄持重地同承办⽅负责⼈积极攀谈着。为了极力凸显出六⼗岁⽼太的绰约⻛姿，她今⽇特地换上了⼀条绣着暗红⾊花纹的丝质长裙，夸张的高腰设计，想以此来挽救严重下垂的胸部和腰间⽆处安放的赘⾁。双⽿和脖⼦上挂着的那套旧式珍珠⾸饰略微泛黄，倒是发间的碧⽟簪⼦，通体透亮，成⾊极好，活像赝品。
久居棠城的朋友都知道，圣心福利院的慈善募捐会是棠城每年年底较为隆重的活动。⽽今年恰逢新县委书记走马上任，宣传部门为了借慈善之名给新县委书记造势，早在⼗⽉中旬就委派代表向谢阿婆传达指意。终于双⽅的你情我愿下，顺利敲定了新县⻓上任的第⼀桩公事，也成功将活动会场升格到县⼤礼堂。召集的义⼯⼈⼿不⾜，谢阿婆便特许我⼀同前去帮忙。若说心下不激动，是不可能的，毕竟六年了，我终于得以跨出了福利院的⼤⻔，等到我期待已久的契机。
晚上七点整，活动开始。观众席上如愿地坐满了前来捧场的政府⼈员。县委书记冗⻓的宣讲后即是募捐仪式，我乖顺地跟随在谢阿婆身后，踏上了舞台。想来舞台上的灯光效果奇好，谢阿婆头上的⽟簪折射出耀眼的绿光。这让我想起了某个寒芜冷寂的夜，她从明亮的光影⾥向我⾛来，温暖的左⼿抚上我冻僵的右脸，叹息着，向旁⼈感叹着…诚然，那只⼿的温度曾⼀度让我感到眷恋，恍若记忆中那⼀道⽬光。可惜后来， 在福利院⻄⻆的黄桷树旁，那处没有灯光的屋⼦⾥，我蜷缩着度过了每⼀个个⽆边的灰黑暗夜。时间的沙漏⽆休⽌地翻转，反反复复地将九个⼩时细细磨成了三万两千四百秒。空⽓中浸透的寒意爬上冰冷的⾦属床沿，到底，还是将我脸颊上残留的温度，⼀丝丝，吞噬殆尽……
我站在聚光灯下，顺从地接过她⼿中沉重的捐款箱，她看着我，笑意未达眼底，我转身⾛向后台，她亦背身站在舞台中央。呵，在这初⼊浮世的六载光阴⾥，我早已清楚地认识到，谢阿婆永远都只会是那个表⾥不⼀的谢院长，但，她⾃⼰似乎忘了，我已然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小孩了。
绕过化妆间⾥⼏位搬运摄影器械的⼯作⼈员，我拐进了楼道尽头的洗⼿间。撕破表⾯伪装的红纸，所谓的捐款箱不过只是⼀只简陋的⽅体纸盒。我从花绿的信封中数出⼆⼗来张崭新的红钞，折成⼀叠，塞进腰间系着的⼩包⾥。⾥⾯，还装着我从档案室⾥偷回的身份证。按下⻢桶上的冲⽔键，强劲的⽔流挟卷着剩余的半箱钱钞⽀票，通通涌进了下⽔道，干干净净。邪恶的困兽在⿊暗⾥，肆意张扬，叫嚣。
楼道⾥空空荡荡，还能依稀听⻅谢阿婆感⼈肺腑的致辞。我张开双⼿，满⼼欢喜的跳跃在明媚的阳光⾥，拥抱久违的⾃由。 是的，不必再做什么过多的解释，这的确是⼀场蓄谋已久的逃离…
【旧梦，⻘观，新⾬】
不管外⾯的城市是怎样的光怪陆离，⼩⻘⼭依旧还是终年油绿的⼩⻘⼭，它好像被时光定格，不曾褪去过半分颜⾊。虽与繁华的重庆都市⽐邻⽽居，却从未真正地靠近过半步。⼭林深处，篁⽵掩映着不为⼈知的⼩⻘观，保存完好的⽩墙⻘瓦，楼阁庭院，是货真价实的遗⻛古迹。
正值剪秋罗盛开的季节，⽥野⾥的蒲公英也跟着疯⻓，⽑茸茸的种⼦⻜过了漫⼭遍野。午后的阳光洒下⾦粉，闪亮着从树梢穿过，落在了⽶绿的新苔上。小⽉⽛儿蹲在惜时池边，⼿⾥的帕⼦在池⾥没完没了地上下翻动着，拨碎了⽚⽚灼⽩的天光。身后，细微的声响惊扰了这番百⽆聊赖的光景，她拎起湿漉的帕⼦，侧身朝声源处张望。只⻅得⼟墙边的⽯榴树下已然多了枚肥硕的⻘果。她顾不上⼿中的帕⼦了，雀跃地跑去，忙不迭将它捧起，后脚刚跨过惜时池的⻘苔，前脚就已经迈出了念⼀堂的⻔槛，浅绿的身影⻜似的掠过四⻆的回廊。而那被忘却的⽩帕，⽆所依靠的在⽔⾯上沉浮，池底⽔草招摇，堆叠起了重重哀伤。
步边弯着腰，将道场上晒好的罂粟分装进布袋⾥。他准备明天就下⼭。将这些圆球形的果实换成崭新的冬⾐，⻨种，⻝盐，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要一把锋利的锯子，这样就能赶在春天到来之前，做⼀架⼩⼩的秋千。当他正这么想时，⼩丫头就已经从观⾥蹦出来了，扬起一张明晃晃的笑脸，兴冲冲的举起⼀只硕⼤的果实让他瞧。步边很合时宜的擦净⼿上的⽩⾊汁液，笑着接过青黄皮儿的⽯榴，轻轻掰开，晶亮亮的红籽就露了出来……
云层厚重，掩映着惨⽩的天光，却渐渐由炽热的煞⻩过渡到猩红，最后只剩下黯淡的灰蓝。步边将⼀层层⼲草药铺在罂粟⼦上，用⽪绳封住了背篓。透过窗户格⼦，他可以看⻅他的⼩姑娘正蹲在草垛⾥傻笑，⼿⾥，阿芙蓉的妖冶映衬着她右脸上的⾎红胎记欲发可怖。
若没有那胎记，她应当能像寻常孩⼦那样，在⽗⺟的庇护下⻓⼤吧，步边想。
他从来都不认为⾃⼰是什么世俗观念上的好⼈，飘泊异乡这么多年，他早已记不清故乡和⽼阿尼的模样。为了⽣存，他甚至背弃了身为通古斯⼈的信仰，被逼，被打，被恐吓，被通缉，坏事做尽，⼀路逃亡…甚⾄，将⼩⽉⽛从南郊的路边捡回⼩⻘观，也不过只是为了骗取⽼道的同情，争取到留在⼩⻘观的许可，以躲避外面的追查。不得不说，深林是一道极好的屏障。⽼道⽻化后，他通过在⿊市⾥贩卖罂粟，来换取必需的生活⽤品。每天深耕易耨，看着当初那⼩⼩的婴孩渐渐出落成⼀朵稚嫩的⼩花。这⼤概是他⼀⽣中做过的最正确的事。
昏⿊的暗影⾥，步边将⼏粒⽯榴籽放⼊⼝中。
【今朝，奔赴⼀场葬礼】
咬破果⾁，酸涩的汁⽔在⾆苔上炸裂，⼝感简直糟糕透顶。我将⼝罩拉下，把剩下的⽯榴搁置在⼩桌板上，任空调吹出的暖⽓将它⻛⼲。零⻝的⾹精分⼦在闭塞空间⾥膨胀，挥之不去，后座传来⼩孩嘶哑的哭啼，邻桌⼤叔紧盯着⼿机屏幕，神⾊愈发严峻。不要问我是如何搭乘上通往市区的班⻋的，虽说六年的福利院⽣活实为变性的软禁，但却也让我学到了很多现实社会⾥复杂的⽣存策略和实⽤技巧。我头靠着舷窗沉沉睡去，⽽窗外，是被迷雾泅开的暮⾊，想来这必将是⼀场绵⻓的⾬季。
【旧梦，步边，步边】
她原是坐在檐下的，厨房⾥预留的苞⾕馍馍已经吃完了。虽说往常的有些时候，步边也会离开道观，但总会在天⿊之前赶回来。她还清楚地记得，昨天微弱的晨光⾥步边挥舞着双臂，叮嘱她不要乱跑，要乖乖在观⾥等他。最后，深夜寒霜，将万物埋葬，徒留下⽆归期和空欢喜，原本，世上就没有什么纯粹的快乐，梦醒之后，她终究躲不开逃避已久的悲伤宿命……
当小⽉⽛醒来时，眼前已然换了副景象。⽩⾊的天花板上垂吊着昏⻩的灯泡，身上包裹的被絮散发出的潮湿的霉味让她感到浑噩与不安，这⾥已不是她的⼩⻘观了！就这样，她莫名其妙地重新回到了纷繁的俗世，一直都没⼈告诉她，为什么。纵然有时午夜回梦，她总感觉身处过往，似乎⼜回到了步边的身边，但当幻境消散，那些熟悉的⽓息钻⼊凉薄的空⽓中，⽆迹可寻。再后来，时光孱湲流过，禁锢住回忆的哀伤，而她的童贞退去，眼底只剩下了⿊⽩模糊的景象。
【今朝，新 ⽣】
我的生命回到了这深林之深。
⼗⼀⽉的雾淞，冰封了整个世界，层叠的银⽩色铺天盖地地席卷。指尖抚上树干，勾勒出一条条坎坷曲折的纹路，衣衫褪尽，我木然躺在这株矮小的漆树下，让纷乱飘扬的雪花将我的身体掩埋。我走在这短短十六载人生道上，苦乐相继，福利院里，义工们的冷眼，谢阿婆的漠视，同伴的欺侮与冷暴力，还有那唯一温暖的记忆黑洞------被动的人生，也是该主动结束了。
我以身献祭，祈愿神灵能让我附身于这片深林，助我找到那未归的故人和消逝的故里，脱离这凡世的炎凉，生死於斯……\EN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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