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第一个周末,我从县城搭早班车进山。柏油路在溪涧边瘦成羊肠小道,司机师傅特意把老式收音机关了,车厢里只剩下竹篓碰撞的闷响——那是同车的阿婆要带去集市的早桃。
山雾还裹着凉意,露水把鞋尖染成深色。马尾松的针叶簌簌往下掉,空气里有种微酸的松香。转过第三个弯道时,我听见铜铃摇晃的叮当声撞在石壁上,像山神打翻了一罐蜂蜜。
放羊的老伯坐在倒伏的栎树上卷烟叶,羊群像会走动的云絮漫过山坡。他分给我半块烤得焦脆的荞麦饼,饼皮裂开的纹路里渗着野蜂蜜。"前头石潭的水甜着哩",他说话时胡须沾着饼渣,羊羔正啃他磨破的千层底。
正午的太阳把青冈树叶晒出油光,我枕着背囊在溪石上打盹。几头黄牛慢悠悠踱过来,牛犊的鼻尖蹭过我的脚踝,湿漉漉的像春天的第一场雨。放牛郎的竹哨声忽远忽近,惊起对岸灌木丛里的红嘴山雀。
返程遇见挤羊奶的妇人,铝桶在草地上投出晃动的光斑。她撩起头巾擦汗时,蓝布裙摆沾满苍耳和草籽。羊圈边的木栅栏上,晾着三双打了补丁的童鞋,沾着泥点的鞋带在风里轻轻摇晃。
暮色漫过山脊时,我揣着半兜野山楂回到县城。霓虹亮起的瞬间,忽然想起老伯卷烟时说的话:"山又不是用腿量的。"此刻睫毛上栖着几粒未抖落的松针,倒觉得是群山住进了我的眼睛。
山脚下最后一户人家的烟囱飘起青烟时,我蹲在溪边搓洗掌心的松脂。放羊老伯的铜铃声早已隐入暮霭,倒是裤脚沾的苍耳还顽固地挂着,像几粒舍不得走的小星星。
回城的末班车摇摇晃晃启动,卖桃子的阿婆换了位置,竹篓里装满新鲜的蕨菜。司机重新拧开收音机,咿咿呀呀的黄梅戏混着山风灌进车窗。拐过第七道弯时,我望见半山腰亮起三两点橘色灯火,大概是放牛郎提着马灯在找走散的小牛犊。
霓虹初上的街角,我把野山楂分给楼下裁缝铺的阿姐。她踩着缝纫机笑:"山里头的风灌进布兜了吧?"滚水浇在暗红的果子上,酸涩的香气漫出来,恍惚又看见羊羔啃着老伯的旧布鞋,石潭里沉着一整个摇晃的蓝天。
临睡前抖落衣裳,几颗苍耳籽滚到窗台的花盆里。想来明年春天,我的仙人掌边上或许会长出细弱的山野草,在空调外机的轰鸣中,悄悄结几粒毛茸茸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