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喜欢北京的国槐,说不清什么原因。开始,我认为自己的喜欢,是因为它长在首都的大街上,位置使然;后来觉得,是因为它是北京大街上最多的树,早已成为北京的特色之—,由不得你不喜欢。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喜欢它的原因里面,还有重要的一条,是因为我的岳父。
七月中旬,我参加市里组织的北京大学培训班。机缘巧合,出发报到的第二天,就是我岳父的周年祭日。我们分身无术,只好一家人劳燕分飞,让妻子和女儿打车赶到烟台老家,入乡随俗参加祭奠活动,我则按要求赶到北京报到。等我傍晚到了北京的时候,她也到了老家。
岳父离世的这第一年,对我们全家,特别对妻子,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情感煎熬。即便我这个女婿,每当闲暇静下来的时候,对岳父的思忆便不自觉地袭上心头,虽然阳阴两隔的时间越来越长,可思念如游丝一样,仍丝丝缕缕的在我们心头缠绕。这次临行前,妻子告诉我,又梦见父亲了,他还是坐在家里那个和他一样老的老态龙钟的椅子上。我一时无语,心生愧疚,每次回老家,都是一家同行,这次没有办法了。
报到当天晚上,我们发现酒店面前不大的院子里,靠东的位置有几株大树,高而且粗。我们上前摸着有两人怀抱粗的最大的那棵树,奇怪地想,这是棵什么树呢?我们顺着树干,昂首仰面向上望去,只见它模糊而挺拔的枝枝杈杈,在昏暗而清碧的夜空中,勾勒着奇怪的形状,根本看不清树叶,只能猜着说,可能是国槐吧。
其实,在我们的印象里,对于北京,除了炸酱面之外,大概就是大街两旁拥挤着的国槐了。以致于到了别的地方,每每看不到槐树的影子,便觉得这个城市没有品味似地,产生了轻视的意思。
第二天早上,当我从北京大学的西北门来到街上的时候,蓦然发现,我置身于槐花的海洋里了。大街两旁,全是枝叶纷披的槐树,在碧翠、精致的叶片织成的绿色云雾中,是一团团、一簇簇金黄色的槐花,它们镶嵌其中,分外妖娆,袭人眼目。浓阴匝地的地面上,则是落满一地的碎金细银似的槐花。放眼望去,在清晨沉静的空气中,仍不时有槐花悠悠飘落,如雪似絮。我弯腰拣起一朵飘在脚下的槐花,发现它长得是那样的精巧,如夏日绕灯舞旋的素蛾,又似少女们耳垂上的银丁,散发着略带苦味的香气。
原来,七月,盛夏的七月,正是北京国槐怒放的时节,淡淡的槐花香遍布这座大都市每个空间。
这时,我突然一阵激动,豁然明白了一个关于岳父的秘密。
因为,岳父家就有这样的槐树,在七月的热潮中,它也花团锦簇了吧?
岳父是在北京工作过许多年岁的,这里有他的青春岁月,有他的足迹和呼吸。今天我来到七月北京,才豁然明白:当年岳父退休回家,门前房后的栽种槐树,肯定是寄托了对北京岁月的思念。
一恍惚,在清晨凉爽的槐阴里,我看见青春帅气的一位穿列宁装的青年,与一位俏丽姑娘并肩走来,他们两旁是活蹦乱跳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欢声笑语在槐花林里荡漾……那是在冶金部工作的岳父吗?那是在农闲时节来北京探亲的岳母吗,那是大舅哥和妻子吗?
清风没有答案,只有无语的时空一任你的思绪飞扬。
其实,岳父家的大槐树,只有两棵。从第一次新女婿进门,首先映进眼帘的,是老房门前那颗碗口粗的槐树,它们摇晃着枝叶欢迎我。之后每次回家,顾不上抱幼携雏的累,顾不上提箱拎包的忙,总要不自觉地站在那棵槐树底下,抬头望望它,和它进行目光致意,哈,又长高了,又变粗了,看到这个样子,心里高兴,这份高兴后来成了盼望回家的诸多因由之一。伴随着时光的铿锵指针,大树下面的小院,热闹了又冷落,冷落了又热闹,孩子们在长大,大人们在老去,家事如树,而那棵槐树上,经常枝岔纷披,蔓延成如烟似霞。
后来岳父家稍稍改变了一下位置。之所以称为稍稍改变,是因为大舅哥辛苦办板厂,种果树,终于积攒够了钱,把建在前街的他的婚房,一一那所从五叔手里买过来的旧房子,进行了蓄谋已久的改造,建起了亮亮堂堂的五间大瓦房,岳父岳母随着搬了进去。在新房的门前,也植了这样的槐树,只是栽得晚了些,比老房前的槐树小很多,形容一下的话,大概就是父亲和儿子的样子。这样原来房前的大槐树,成了房后的。但我总是忘不了它,每次回来,不管是在清冷的冬天,还是在炎夏的傍晚,我总要推开后门,看望一下我的房后的大槐树老朋友。此时,树后的小院,人去房空,没有往日的欢声笑语,寂寞了许多,然而,这位老朋友却是不见颓态,一如继往地在发展壮大,枝叶参天,树冠遮住了半条街,而新房前的小槐树,也早已长成了大树了,其挺拔生机的状态,日渐一日地在超越着房后的老槐树。
岳父是在医院病故的,在神智偶尔清醒的最后时光里,反复闹着要回家,现在想来,这里面,应该少不了对大槐树的惦念。然而,我们当时却无从知晓,没有满足他这“看一眼”的简单不过的愿望,让他带着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又想,大槐树可能也会惦念栽它、育它的老朋友吧,只是我们感觉不到。
然而今年春天,妻子的故乡出现了百年不遇的大旱,岳母电话里说,许多井都干得见了底,连门前的大槐树都干得卷叶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我们听了,不禁焦心起来。让妻子劝他们,抓紧浇浇吧。但他们好像顾不上它了,只顾田地里的庄稼、果树。他们说,这么大的两棵树,多少水浇得过来?
置身在北京七月槐树的浓荫里,沐浴着淡淡的槐花香,我真担心岳父家的老槐树了。
当晚,与刚到家的妻子通话,我急切地问,老槐树怎么样了?她嗔怪我,人你倒不关心,倒是挂念什么树!我说,现在的北京,正是七月槐花香呢。她听了,在电话里沉吟了,好像明白了什么,轻轻地说,在她们赶到家里的前天夜里,下了一场透雨,房前门后,也正是一片槐花阵呢。
我听了,这才放下心来。
趁着早上行人稀少,我从甬道上收拢一捧槐花,放在路边的台阶上。这些落地的花,经过了夜里的露水,颜色已由青白变成淡黄,显出萎缩的样子。忽然,一道玫瑰色的晨曦,如注似浇,从树隙枝叶间投下来,照得这些失魂落魄的槐花们,一时金光闪烁,银辉灿烂。我心中一动,思接千里,对着它们,点上了一支烟,在盘旋缭绕的青色烟缕里,我在心里默默念叨,告诉远在天国的岳父——
您曾经工作过的北京,七月的北京,槐花依然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