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母亲生前和我谈心时,经常提到她的身世。
母亲儿时的乳名叫翠儿。
巢湖北乡,有块绵延数十里的群山,名曰黄山。黄山的西南角有座石马山,石马山东侧下,有个百十人口的村庄,名曰唐虎村。村里有户人家,男人叫唐建炯,女人叫杨氏。夫妻俩育有一女二男三个孩子,女孩叫翠儿,大小子叫世平,二小子叫海如。
唐建炯高一米七五,不胖不瘦,相貌堂堂,一表人材却生就窝囊的天性,寡言少语,与世无争。村人给起外号,叫唐菩萨。给他起这外号倒不是他信佛行善,而是他一惯好賭,赌品极佳,输钱不计较。因天性厚道,品行木讷,赌牌九,掷骰子,摇摊压宝,坐不上正位,大多时都是将钱下在别人位上,有时人多,他便被挤在外围,将钱由别人代传到赌桌上。输的次数多,赢的次数少,钱输掉了还没过上瘾。赢的是小钱,输的是大钱,俗话说,久赌神仙都是输,况且这位上不了台面的菩萨。他终于因赌而输,因输而穷,穷的变卖土地,穷的吃上顿愁下顿,落泊成唐虎村第一穷。
翠儿妈管不住男人,从娘家借来钱,买了头驴,叫男人贩荒草。唐菩萨输了家产心有不甘,还想从赌桌上将家产赢回来,贩荒草赚了钱再去赌。翠儿妈知道后向男人叩头说,千万不能再赌了。可是,唐菩萨的那些狐朋赌友,如鬼魅一样缠住他不放,三言两语便勾走了他。翠儿妈的话,被阵阵妖风刮的荡然无存。
某天,翠儿妈見男人扛着驴鞍回来了,她朝着三个孩子失声痛哭,并将三个孩子搂在怀里,声嘶力竭地、数长道短地哭干了眼泪。尔后丟下仨孩子,淡定地朝村外走去。这年翠儿十岁,她感到不对劲,紧跟着妈妈走去,翠儿妈喝令她不要跟着,她不听,紧跟不离。翠儿妈无奈,一个小跑,到达村外大塘口,一头栽进塘内。翠儿拼着全身力气,面朝村庄,大喊救人。……
翠儿妈被村人救上来后,不吃不喝,睡在床上等死,三个孩子趴在床沿,哭了个山摇地动。这一连串的折腾,惊动了全村人,传开了消息,引来了亲属。有智者前来调解,将唐建炯引荐到南京帮工去了。唐建炯只会种地,不会手艺,不会生意,落在一户工商业兼地主人家。这家在江心洲有十来亩地,他便当上了长工。
翠儿妈独自一人领着三个孩子,极少的土地,养不活四口之家,艰难度日也经常揭不开锅。便打发翠儿带着两弟弟出门要饭。孩子们小,不太觉得要饭丢人,但怕狗咬,三人便各人带根竹棍,三人不离伴
久而久之,这惨状被谈地村的开明绅土谈善员知道了。谈地村与唐虎村一岗之隔,行政管理是一个乡,名曰石马乡。他虽不是乡干,但他乐于助人,他在村地保的陪同下,来到了翠儿家,他向翠儿妈提岀将翠儿送给田埠村一家做童养媳,请地保挨家凑点钱粮,救济一下翠儿家,叫两个小男孩也不要去要饭了。
田埠村是个小村庄,只有五六十人口,离唐虎村只有二里路,在唐虎村的南面隔着一个大村庄六甲王,三村同属石马乡。
田埠村这户人家,兄弟两没有分家,老大叫欧帮富,老二叫欧帮朝,兄弟两皆短命,都在二十七岁上病故。同样患的是绞肠痧子。老大遗有一女孩,取名小宝;老二遗有两个男孩,大小子取名官宝,二小子取名伙宝,取官、伙意在老大没有男丁,两男孩属大家庭共有。后来老家来人修谱,将官宝立在帮富名下,算是顶支。
帮富、帮朝相继去世后,两寡妇仍在一起度日。大嫂贾氏,娘家就是六甲王一户小有名气的人家,大村大户有势力,本人又能干,就主动当起这个家。
离田埠村三里之遥的王祥村,有位小能人,名叫高开福,他与施汤村的大地主汤老四挂上了钩,承包了本地一片土地,地方上习惯称这种人为二地主。他的妻子得了不治之症而病故,在了解到田埠村有家两女子皆青年守寡时便打起了这家主意。他通过收地租的方便,有意与之接近拉关系。他选定这家二房寡妇苏氏,热情交往,眼看条件成熟了,便想出一招,说他家来了女客,请人陪着抹牌,他指名叫苏氏陪客。苏氏去了,晚饭后苏氏要回家,髙开福早有准备,抹牌的人都是他約好的媒人,几人好说歹说,高开福也说尽了甜言蜜语,苏氏年轻,也无推辞的主张,便免强地顺从了,只是她提出两个孩子怎么办?高开福这时候如愿以尝,什么条件都应承。他说,小孩由你大嫂养着,以后有困难,他当尽力帮助解决。
谈善员之所以将翠儿介绍到田埠村,也是有由来的,贾氏的娘家大哥贾志甫,和谈善员是麻将朋友,贾氏拖儿带女的窘境,谈善员尽数知情。于是乎,他便想出这主意,一来为唐家减口度生,二来解决欧家日后娶不起媳妇之忧,也是给贾志甫帮了忙。
翠儿到了欧家,所幸没有遭到残酷的虐待,但婆婆偏心是免不了的。家里来了匠人,贾氏早餐下面条时,为了满足眼馋巴巴的孩子们,有意放了数量。那年代招待匠人,早餐是三个鸡蛋一碗面条。贾氏将匠人的碗捞够后,给小宝捞了一碗面条和少量的菜叶子;将官宝、伙宝各捞一碗半汤半面和菜叶子;最后捞翠儿的碗,翠儿的碗内,主要是汤和菜叶子,只有碗底淀有极少量的碎面脚子。
翠儿十三岁时,贾氏便带她上黄山砍草,砍好后下山,贾氏捆两大捆草让翠儿挑。翠儿从小吃惯了苦,砍草不觉累,但挑这两大捆草,还要走上五里回家的路,这还是第一回。她咬紧牙关,走一程,歇一气,走到离家还有一里路时的光景,实在挑不动了。肩膀头感觉火辣辣的疼,腰也酸的不行,两腿肚直发抖,这时的肚子也饿的慌,眼巴巴地聁着先到家的婆婆来接她,但希望犹如肥皂泡。
翠儿十五岁时,由于环境的历练,有了成年人的力气,她的力气超过了小宝和官宝,更超过了伙宝,家里的重活、脏活都是她承担。每当她挑着粪桶下田时,作为大她两岁的小宝姐姐,却跟在她后面扛着粪瓢,两人呈现在村人的眼里,极不相称,笑掉了村人大牙。
翠儿十九岁时,贾氏便让她和官保成了亲。结了婚的翠儿有了成年人的名字,是官保给她起的,取名唐秀英。官宝念了两年私塾,十五岁时,投师学了裁缝于艺。官宝早已有了大名,是私塾先生给起的,叫欧昌祥,婚后一年,便诞下一女,贾氏有个辟好,喜
欢请瞎子算命,给这孙女算了命,瞎子问了时辰八字,掐指算来,此女命中缺水,取名小水。秀英二胎生了男娃,为了统一孙子辈的乳名,取名无水,小水便升为大水;三胎又生了男娃,取名水鎖,大水又升为老水;这水鎖生的俊,有女孩相,邻居一妇人来秀英家玩,拉着水鎖的小手,仔细端详后,冒出一句话来:这小孩真好看,像个二小妹子。那年代人们习惯称少年美女为二小妹子。贾氏只生过一个女孩,对女孩情有独钟,这二小妹子,她听着顺耳,便脱口而出:叫二妹好,男孩取女孩名好养大。于是乎,从此水鎖改名为二妹。
秀英由于连生三胎,没有好的营养补给,身体极度虚弱,又遭风寒侵袭,患了重病,因无钱寻医治疗,高烧时三天三夜没有进食,硬是靠八字硬,闯过了鬼门关,病愈后,一头秀发结成了球,梳不动理不开,面黄如蜡,骨瘦如柴,和病前的美容判若两人。
一位巢南银屏山游击队小队长,调至黄山游击队寻找组织前,在秀英家住过两天。当他再次路过田埠村时,来到秀英家,見到病后的秀英,问秀英;“你是秀英家什么人?”秀英苦笑着说:“我不就是秀英吗?”那人感慨万千。
贾氏有个妹妹,嫁在巢湖北岸边的一个水乡,姨妹夫亦农亦漁,他来贾氏家有事时,发現姨姐家有几棵松树木料,便开口借三棵回家,做架在船上的魚网架子。这年水灾,巢湖泛滥,圩区破圩。贾氏同情妹妹,便答应借给,事后被在外做裁缝的大儿子昌祥知道了,两人大吵了一顿。这松树木料是准备盖房子,给长大了的老二伙宝结婚用的。岂能轻易借岀?说是借,其实是侵吞。贾氏一惯家长作风严重,大儿子的这一叛逆行为,她接受不了,哭闹一番后,请来了大哥贾志甫。贾志甫是谈善员朋友圈里的人,也沾染了绅士气质,他决定给贾氏分家。自此,秀英终于摆脱了婆婆的约束,另立门户,当家立业。
秀英家的土地不多,为了补貼家用,她经常去六甲王大地主王自九家去打短工。地主家的规矩,是不能回家给孩子喂奶的,她招呼老水,二妹饿哭了,就驮去地主家讨奶。这年老水七岁,她遗传了父亲的基因,力气不足,驮不动二妹,她就要无水和她抬着二妹,她抬头,无水抬脚。过不了田沟时,就放下二妹,扶着他爬过去。
秀英劳动出色,又乖巧听话,深得地主家下人们喜欢。地主家少爷的奶妈,伏侍少爷时,主要是焼猪肝汤给少爷当补品,这少爷只喝汤不吃肝,奶妈就将肝悉数收管,留给秀英的孩子们吃。
但凡童养媳岀身的农妇,都练就了不怕苦不怕累的一身功夫。昌祥体弱,又是裁缝手艺,田里的活几乎全是秀英一人承担。
秀英第三个孩子,岀生于一九四四年,此时日本鬼子还佔领着柘皋镇,经常有三五成群的鬼子兵下乡骚扰。有次鬼子进了王髙村,王高村和田埠村一岗之隔,消息很快传到田埠村。村人已听到黄山游击队在石马山顶上,倚着状似石马的巨石,向鬼子们放枪了。
村人开始集体逃亡,此时昌祥远在南京帮工做裁缝。秀英挑着一担稻箩,一箩装生活必须品,一箩装二妹;无水由伙宝驮着;老水自己走。那时人们称这次逃亡为跑鬼子反。昌祥的三叔欧帮志有見识,指挥全族人逃进深山水蛇洼。这洼有户人家,户主叫金佑江,双方是砍草、卖草的老关系。这人厚道,热情地接纳了这伙人。
秀英到达金家门前场基后,歇下担子,抱出二妹。此时二妹刚学会站立,当被抱出稻箩后,却站不住,喊叫说脚下是尖的。秀英知道这是腿脚在箩里弯曲麻木了。正好身边有一打场用的石滾子,便让二妹趴在石滾上站着。……
第二次跑反,是跑侉兵反,这次是解放战争,国民党打了败仗,败兵是广西人,那时人们贬称为广西猴子。由于敗兵来的快,一部分人在跑反的路上被截了回来。秀英拖儿带女,跑在后面,也被截了回来。敗兵中一个小头头,安排三个大兵,,端着带有刺刀的长枪,将人们拢在一起,走马灯式的转圈圈。边转边叫:“甭动!甭动!”那小头头从人群中挑选几位精干的人,回家开门煮饭给他们吃。秀英被选中,她不敢不从,她急中生智,煮饭时,伸手去鍋膛内,在鍋底抹上一把黑灰,在脸上乱抹,抹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败兵们見此状,乐的哈哈大笑。好在这次遭遇有惊无险,败乒们吃饱喝足后,慌忙逃窜。
长话短说,书分两头,话说唐建炯在南京当长工,由于老实做工,深得东家信赖,东家了解到他的家境后,叫他给家里人写信,叫大儿子世平来南京学手艺。老板家有一所裁缝店,方便学裁缝。大儿子学会后,又将弟弟唐海如接到身边跟着学,尔后又给姐夫欧昌样写信,也来南京帮工做裁缝。
这裁缝店有名徒工,是中共地下党的一名小干部,名叫周大才。他发觉这三人中,唐世平最能干,便首先发展了他。唐世平参加了组织后,经常听到周大才给他灌输革命思想和斗争形势。他私下和昌祥姐夫说,北平已经和平解放了,国民党不长久了,我们家很快也要被解放。解放后的农村,都要进行土地改革,分地主的田。土地改革按现有人口分田,你今年回家过年后,就不要再回南京了,等分田过后,再考虑来不来南京。
欧昌祥听此一说,还未等到过年,便结了工帐往家赶路。此时正值淮海大战结束,共产党准备大兵过江。兵慌马乱,没有正常客运,几百里路程,全靠双脚丈量。由于当天回不了家,必须在芜湖歇宿一夜,身上带的钱,如同性命一样珍贵,如何确保钱不被偷,他想出一招:那天是雨天,他穿着一双浅帮胶鞋,进店时,也没有洗去鞋上的烂泥,鞋垫是碎布烂絮,早已被泥水浸透,不堪入目,他就趁人不备,将钱藏在“鞋垫”底下。……
秀英接到昌祥递给的钱,喜出望外,她长到二十八岁,还从来未見过这么多钱。年关将近,她给老水、二妹各人买了件洋布褂料(无水五岁时生了天花夭折)。那年代民间有句口头禅:乡里人摆架子,全靠一件大褂子。此前两小孩和大人们一样,穿的都是家织土布,此时穿上洋布大褂十分欢喜。
昌祥有了钱,便买了一台缝纫机,不去南京了,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农家生活。他的手艺好,叫请的人不断,但问题来了,他力气小,挑缝纫机走远路有困难,这活又由秀英包下来了。后来生意越做越好,客户争着抢挑缝纫机,秀英便松了一口气。
一年后,秀英又诞下一子,取名水生。此时正赶上土地改革,秀英家五口人,划为贫农成伤,分得土地三亩。
贾氏和二儿子伙宝在一起度日,小宝早已出嫁。由于人口少,不但分不到土地,还要将她划为中农成伤。昌样据理力争,他说,孤儿寡母,十分清贫,怎么能划为中农?说这不合理。行政村召开农会协商,改为下中农。昌祥仍然不服,填报表时,大胆填上贫农成分。那时初解放,管理不严谨,以后便不了了之。
秀英向昌祥提出,老二大了,应该成亲了。贾氏已经向大哥贾志甫讨要了其女做二媳妇,贾志甫同意了,但提出要求,要盖三间房子,要求不高,土墙草屋,能避风雨就行。
昌祥觉得秀英的话有道理,但一旦动工盖房子,这花钱就无法把控。在南京挣的钱,已所剩无几,在本地上工的钱,都是赊帐的多,秀英献上一策:去王祥村找妈妈帮助解决。
秀英说这话是有把握的。因为高开福解放后被划为上中农兼二地主。本人结束了不劳而活的日子,自己必须下田劳动。当惯了剝削者,干活非常吃力。于是,到大忙季节,便派苏氏到田埠村去叫人。有一次,苏氏来田埠村,请去了全家人,秀英将三个孩子也带去。那年老水十一岁,二妹五岁,两小孩午饭后,急着要回家和村里小伙伴们玩,就回到了田埠村。
那天髙家的活是栽秧,活多人少,干活干到太阳落山后还未结束,完工后还要吃晚饭。两小孩在田埠村通往王祥村的路口,翘首盼望。上晚还有村里小伙伴们陪着玩,月亮上来多高了,玩伴们已陆续回家睡觉了。只剩下老水、二妹无依无靠,二妹吓哭了,老水也落下了眼泪。多亏了隔壁三爷爷家名叫小冬子的小姑收留了他俩。这年小冬子十五岁,三爷爷在房间前檐厦了五尺宽的空间,给小冬子安置了三尺宽的用土坯担成的床,她们三人便挤在一起睡下。
秀英回来时,两小孩已睡熟,将两孩叫回家,随后便查找未上笼的鸡。家里家外都有鸡,还丟失了一只鸡。第二天大清早,秀英挨家查问,谁家收管了她的鸡,有人和秀英说,他見到有鸡进了大麻子吴祖灼的家,秀英去问,大麻子不承认,大麻子老三吴祖财耿直,将老母鸡放了出来。
田埠能去高家干活的人,主要是秀英,这双方就增进了感情,秀英想,此时去髙家找妈妈提岀要求,高开福不会冷面相据吧。果不出所料,昌祥去王祥村恰谈此事时,髙开福一口应允,承担了盖房所有木料的供给。
贾氏眼看二儿子伙宝的大事已基本成熟,秀英两口子功不可没,便彻底改善了婆媳关系,心甘情愿地将二妹带在身边,夜晚陪睡,二妹有尿床的毛病,她竟然毫无怨言。
两年后,地方政府宣传走合作化的道路。昌祥对秀英说,你可以改行学裁缝了。秀英听此一说,迟疑了一下,她吃惯了苦,累惯了身体,与土地结下了不解之缘。学裁缝后,下半辈子是啥样?她浮想连翩。……
后记
秀英的晚年是幸福的:老水长大后,当上了公社话务员,后嫁给柘皋镇一位皮鞋匠,彻底离开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二妹长大后,当上了乡村干部;水生长到十六岁时,瞞报了岁数当上了兵,转业后当上了国家干部;秀英改行学裁缝期间,又诞下一子,长大后也学了裁缝,改革开放后,进柘皋镇做起了卖水果生意。
儿女们都学成了不同程度的文化,对其母百般孝顺。秀英一直和小儿子在一起度日,享年九十七岁。
又及:文中二妹是本文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