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她在甲板上看星星。船离开陆地一昼夜了。从栏杆上探出头去,伸出右手,潮湿的风穿过指尖,扑进心里。她打了一个寒战,把围巾重新裹在头上。她的两颊冻得红红的,可是很兴奋,长长的睫毛挂住了几丝夜里的霜花,酒窝里盛着的还是原野上的花蜜。
原野,总是让她想念。大海也会一样吧,因为它们都是孤寂的,还不时有风卷过。家乡的屋顶上空,春天飘着柳絮,夏天飘着蒲公英的小白伞,秋天飘着芦花,冬天飘着小雪。白毛粘在衣服上,好像记忆一样,再久都有一丝痕迹,但一点都不让人厌。
风打着哨子钻进储物间的顶棚,哗啦哗啦地翻动书页。猫咪在阁楼里等耗子,狗用劲撞开门,脖铃儿叮当叮当响。狗跳上窗台前的椅子里了,猫咪跳上狗的背,一起望着空荡荡的院子,篱笆墙外的几束牵牛花,被风吹得挂不住了。蒲公英从它们的眼前溜走,飞到天上了,它们俩还在吃惊地看,看不出那些长毛的种子会在哪里安家。小牛在棚里嚼着青储料,刮到它鼻孔里的风也有原野的味道,它红色的毛被风拨得凌乱。那个时候她和小牛差不多一样高,每次把手伸到牛犊的面前,粉红色的舌头都会舐她的手,好粗糙啊!
夏天的云低垂着,好像饱蘸了清水的棉花,一大朵一大朵,走得慢极了。青草坡上一大群,各有各的事做——狗和猫嬉闹,小牛吃草,孩子们放风筝。白杨和枫树摇着枝干,飘落的几片叶子顺着坡地滚动。到了冬天,就成一堆篝火。
雨来了。顷刻间,人和动物都淋湿了。小牛最先跑回家,身后拖着一条四行的蹄印。猫咪和狗却大摇大摆地走,猫伸着脖子用嘴接水喝,狗直接从草叶上舔几口。它们倒不真的太渴,而是带着逃课的顽童般的心理,就是不想早点回家。她被逗得笑起来,跑到最近的屋檐下等那两位端着架子的老爷。小牛,早已跟着爸爸从巷口回家了。
那屋檐下还有几个避雨的人。一位最年长的老爹爹坐在藤椅上,背后站着三个年轻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讲故事。老人的烟锅里,腾起袅袅的浓烟。主人家的小孩,趴在屋里的地上,用白粉笔画这群人,也对她点点头。
刚来住在她邻居阿婆家的亲戚,一个外乡姑娘,和谁也没有搭过话,也抱着一个包裹站在这里了。那人的长头发和衣角淌着水,影子更显得清瘦了。神情有点落寞似的,对她点点头,问候似的笑了一下。
猫咪把带泥的爪子放在她的鞋上,她的鞋子正漏水。狗从喘气的舌头上滴下水来。正巧妈妈带来了两把伞,要接她回家去。
“咱们同路呢,一块儿回怎么样?”妈妈对阿婆的亲戚说,将一把伞递过去。
“哎”,她对她们母女感激地笑笑。
三个人并排走进巷里,街上的水像小溪一样奔流,像丝缕一样细腻的水纹,闪着银色的亮光。谁家的孩子,把几只纸船放在水上,船里载着几朵小花。那些船从她们的面前驶过,不知会在哪里歇息,也不知会在哪里沉没。各家篱笆里的紫茉莉,在下午的雨里开得刚刚好,就像带着泪水的微笑。花儿细锐的尖角,跟白色曼陀罗的有点相似,也像画里星星的边角。
她盘腿坐在小阁楼里的一个蒲团上,捡了一本有趣的书细细地读,顺便把熟悉的插画再看了一次。年幼的人将一件事做千万遍也不会生厌的。书里夹着一幅上星期画的排成长练的星星,是她心目中的银河,因为每晚都瞌睡得很早,她没有见过那条明亮的星带。图上大大小小的星星排布得密密麻麻,用凤仙花,橘子皮和杨树叶子组合出的八种颜色涂布的星星中间,散落着只画出轮廓的“白色”星星,留给人一种绚烂的印象。
雨丝有时撩进屋里,偶尔一两滴落到她坐的地方,她的思绪被打断片刻后,很快又能回去。当她把自己的那一幅图也看过一遍后,合上了书,好像做了一件大事情,心满意足地笑了。那时候,雨已经住了,天色有点晦暗了。走至窗边,望见了雨后的青山,中间夹有寒光闪闪的白色,猜不出是清冽耀眼的水流,还是山石本身的颜色。
下楼去,爸爸最关心的小牛,冲她“哞”地叫了一声。
日子按照它寻常的样子流淌过去了,流逝的日子飞到天上,变成了银河。
时隔多年,那位姐姐叠好伞送到妈妈手上的事情,仍像昨天才发生过。她微微地鞠一躬,然后往阿婆家的院子跑去,到了屋檐下,回身向她们点点头,嫣然地一笑。忽然的回身,嫣然的笑,好像就在不远处的海面上。现在她长到了那位姐姐的年龄,她在哪里呢?在做什么呢?是什么样子了?
天上的星星,好像原野上开过的花,一朵一朵明亮又晶莹。她们做邻居,只有短短的一夏。原野上的一年蓬,黄心白瓣,做地上的星星。她们手拉着手,四处游荡,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坡地,发现那些花儿时,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叹的声音。
暑期末,阿婆和孙女搬走了。几年后回来过几次,不巧她去外面读书了,彼此赠过一些东西,却再没有碰面过。她们都有点不善言谈。
阳光洒在甲板上了,船像刀片一样割过水面,溅起一排连续整齐的浪,她看得清清楚楚。远离了人的地方,是海鸟和鱼类的乐园。“对不起,打扰了你们,可是时间很快,很快就会过去”,她在心里对这些动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