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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赫勒荒原》是广西玉林70后作家、新南方写作代表朱山坡创作的短篇小说,首发于《人民文学》2021年第3期 ,2023年获得首届石峁文学奖。
朱山坡写的小说,地域风格往往格外突出。邱华栋先生曾经这样评论朱山坡作品的差异性:“朱山坡发展了一种关注于和专属于广西的南方的小说文体,那纯粹就是一种南方的小说。这种南方,不同于江南,是偏西南的瘴疠之地广西的小说,是一种独特的怪异的小说,就像螺蛳粉和黄皮果的味道。”这算是“新南方写作”的一种形象表述,一种令评论家无法归类的奇崛文风。
那么,在“新南方小说”的界定下,朱山坡又会做出什么样的突破呢?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萨赫勒荒原》就是他的回答之一。
①
突破“新南方”地域的故事背景,《萨赫勒荒原》的触觉伸展向撒哈拉沙漠西南的非洲荒原
不同于新南方,萨赫勒荒原的偏僻苍寂,鲜有人烟。这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公路,从荒凉通往荒凉,从寂寞通往寂寞。当日落后,天色慢慢暗淡下来,荒原更加苍茫,援非之路如此压抑,由不得人不生出焦躁恐惧的心绪。
朱山坡在《蛋镇电影院》中,写了以蛋镇电影院为地理坐标的短篇小说,生动的语言展现了蛋镇人们的愚钝、狭隘、无所事事的挖苦与嘲讽,是一幅当地社会与民生及其精神困境的画卷。而《萨赫勒荒原》,则要在遥远的非洲、在撒哈拉沙漠西南的国家尼日尔,这个和中国不同的地域,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信仰的情境中,从当地的现实世界里抽象出一段小说,提炼出生活寓言。
美国小说家斯蒂芬·金说:“如果你的情境设计气势恢弘,情境就会自动地推着情节走。”而《萨赫勒荒原》正好契合了这样一条定律。
萨赫勒荒原太辽阔、太平坦、太荒凉!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只鸟、每一株草,都彷佛相处了千年,却又不得不相互为邻,紧挨着、搀扶着熬过漫长的岁月和亘古的孤独。
在荒野里只有我们这一辆车,渺小得像一只爬行的蚂蚁。
最让我绝望的是,无论头抬多高,也看不到路的尽头。毫无疑问,这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公路,从荒凉通往荒凉,从寂寞通往寂寞。
萨哈说,这里到处都有疾病,每天都有人死去。他一共有七个孩子,却夭折了四个。
朱山坡就以这样从容自然的描述,超越以往的荒诞场景和密集意象,带着敏锐的触觉,设计了一个强大的情境。在辽阔的荒漠中,在贫瘠艰苦的生存环境里,在疾病死亡巨大威胁下,萨赫勒荒原上的人们会带着什么样的信念活着?作者就在这样的情景预设中,不断深入探究异域的普通百姓,在面对生老病死、贫穷饥饿时的内心和灵魂,从而成功地在非洲尼日尔的萨赫勒荒原上,找到了故事铺展的温床。
起初,“我”和萨哈认知是有差异的。当“我”拿起矿泉水吸了一大口,然后喷洒窗外的植物。而萨哈一边开车一边吃午饭,只啃了一半粟饼,喝了一小口水。我对待食物和饮用水的洒脱随意,和萨哈的珍惜节俭形成强烈对比。我对待儿童死亡的惊诧和萨哈面对死亡的淡定,呈现出反差。
萨哈说,你真是一个傻瓜!怪不得不认识老郭。萨哈认为,死亡不分年龄,这就是常识。
在这篇小说中,能看到朱山坡是如何在国别、种族、宗教和自然的巨大差异间,去挖掘人性、疾病、自然和物欲的一场场力量对比殊异的博弈;看作者如何在中非迥异的宗教、文化、物质差异中找到人类命运的交融点,让人性的光辉照亮不同人种的精神境界和情感空间,最终,让读者看到看到萨赫勒荒原虽是地理上的荒原,却是信仰和温情的绿洲。
②
叙述明线暗线交织,节奏张弛有度,语言从容淡定,冷静克制。
在《萨赫勒荒原》中,作者让人物情感的波动来引领叙事节奏的快慢。在辽阔的荒原中,在平淡无聊的旅途中凸显了路途突发事件带来的情感冲击,从而让小说的节奏具有变奏曲一样波澜起伏、张弛有度的阅读感受。
故事的叙述分明暗交织的两条线进行。明线是尼日尔司机萨哈迎接“我”这个中国医生和援非物资,共同穿越萨赫勒荒原,前往营地途中的所见所闻。暗线则是我的博士生导师老郭,在援非工作中突然离世的故事。当老郭以一名援非医者的身份出现在荒原上的尼日尔时,给无数贫病交加的非洲人带来了生的希望,也因为老郭高超的医术和高尚的医德被当地人奉为高山景行,也是他们的中国儿子。
老郭去世后,“我”临危受命接替了老郭的援非工作。在萨赫勒荒原,“我”亲眼看到了人们在饥饿、疾病和死亡面前对生存的强烈渴望和挣扎,也从萨哈“弃子救众”的行动中深刻体会到了荒原上生命的信条。
除了老郭的故事之外,尼克和祖母一家的疾病生死也是一个牵动人心的故事。萨赫勒荒原上,死亡司空见惯,饥饿如影随形,公平不可或缺,敬畏与世长存。他们尽管生活在贫病苦厄的环境中,热烈期盼着援非的医生和物资的救援;但他们善良、坚忍、感恩、敬畏的精神境界何尝不是深陷物欲、信仰空虚的人们的救援?
③
从人物塑造看小说的精神内核,以人文精神剖析背景里掩埋的柔弱人性
作者以寥寥数笔即生动勾勒出萨哈及其母亲、儿子的精神形象,情感丰沛,笔致深沉。是“人类命运共同体”主题的艺术表达。
表面急躁粗鲁的司机萨哈,内里却是谨慎重诺,坚守信仰。
在萨赫勒荒原上,萨哈有几次急刹车。第一次紧急刹车,是为了给荒原蜥蜴让路。第二次急刹车,是萨哈的儿子尼克拦路,祖母想要给郭医生驱魔。第三次刹车是尼克饿得瘫倒在路上,萨哈把自己节俭的半块粟饼给儿子吃,却坚决不让儿子违背公平去吃中国救援的食品。第四次急刹车,是因为意识到尼克染上疟疾,“我”急着去救却被萨哈阻止。我认为见死不救有违医者仁心。而萨哈认为,饥饿、疾病和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而他当前最重要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天黑前将医生和援助物资安全送达目的地。
尤其是最后一次急刹车,萨哈内心的紧张与焦灼和,对儿子的关爱与心疼显露无疑。萨哈先是下意识听从我,但又拒绝我下车救治的请求,从中看出他不希望因私废公,耽误行程,但他后来还是满脸泪水。萨哈的果决坚定,心怀大义,忍痛舍小家顾大局的人物形象鲜明立体。
作者毫不避讳,真诚地书写人类原始的物欲,以人文精神展示时代地域背景里掩埋的柔弱人性。在荒原生存的萨哈对物欲极度克制,高壮的个子午饭只吃半块粟饼,喝一小口水;遇见快饿死的儿子尼克时,毫不犹豫地掏出节省下的半块粟饼喂给儿子;但却拒绝接受医生赠与的食物,也不让尼克看见车里的援非食品。
尼克在荒原等父亲两天两夜,没有吃一块粟饼,没有喝一滴露珠也没有。他饿得瘫倒在地,发烧到浑身滚烫,明知父亲不允许,依然鼓起勇气接受了中国医生赠予的炼乳。十五六岁的少年抑制自身原始的物欲,忍着饥饿病痛,也要将炼乳抱回家给垂死的祖母品尝。
祖母感念老郭的几度救治之恩,坚信自己的宗教信仰定能驱除恶魔,拯救老郭医生的疾病。所以老病垂危的她,以知恩图报的信念支撑着徒步十二天穿越荒原,去拯救老郭。在他们心中,老郭不仅仅是一个医生,是非洲的儿子。
是他们悍不畏死吗?
并不是。祖母说,荒原上的野兽还要想方设法活下去呢。他们只不过是终生被荒原洗礼磨砺的个体,他们饥饿贫病,但不失面对贫困、饥谨和死亡的坚韧坦荡。他们是以萨哈、尼克、祖母为代表的尼日尔人民的群像,他们敦厚淳朴,他们有自己的生死观。他们身上洋溢着最纯粹的生命底色和人性的光辉。
④
标题的意蕴:荒原无处不在,需要拯救的不仅止于撒哈拉沙漠西南
《萨赫勒荒原》中,尼日尔皲裂的地貌,萨赫勒荒原的偏寂和荒芜,以及萨哈们独特的“生存法则”,充满了表观的异质性。然而透过故事外壳直指思想内核的,依然是对生命问题的探讨,对生死观念的剖析。
于是,即便在非洲遥远的撒哈拉沙漠西南,因为中国的援非医疗行动,也能形成跨越地域的链接。在这片荒原上,即便异国异族异种宗教文化,也无法阻隔他们共同抗击饥饿、贫困、疾病、死亡的联盟。
在荒原的旅途中,萨哈和“我”的对话基本是在探讨生命问题。在瘟疫流行的尼日尔一些地区,人命如草芥,尸体随处可见,人走着走着倒地就再也爬不起来。但萨哈奉为圭臬的常识却是:死亡不分年龄。真主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我们不能去破坏真主的旨意。死亡也不必恐慌,明年春天,一切又会重生。
萨哈看见过太多的死亡,所以不再有惊讶和悲伤,所以他说:
你看看这个大荒原,每一棵树、每一棵草,都忍受着饥渴,每年都要枯死一次。你拿着几瓶水去救活几棵草,但救活不了整个大荒原。用不着担心,到了明年春天,荒原上的一切又会重生。
“我”作为援非的医生,原本也一直在维持排队秩序,在死神面前,把那些插队的人们拉回原本的位次。“我”也算是见惯生老病死,见惯利欲纷争,我带着博导老郭医生的遗志,带着高超的医疗技术,带着丰富的医疗和食物,来到萨赫勒荒原援助萨哈们。而“我”的精神境界也获得了意外的援助。
“我”观照着荒原上人们的精神困境,也意外地挖掘到现代人类的精神荒原,在物欲横流的掩盖下,缓缓暴露出皴裂的草皮,侵蚀的沙砾,空虚的内核,浮躁的功利。在援非医疗队切出的这个横截面,物质丰裕的“我”,被萨哈、尼克、老祖母等人面对生死贫病的坚韧坦荡所震撼。荒原的雄浑格局和气象,人类命运的联结与融合,中国援非医生的仁爱厚生,贫瘠土地滋养的爱与情怀,在撒哈拉沙漠的偏僻一隅开放、流动、冲突、交融,唱出了一曲生命的赞歌。
于是,萨赫勒的荒原,每到春天还会变绿,一切都会重生;当先人的魂灵聚集于此时,或能看到尼可的祖母和非洲的儿子。而那些物欲横流、深陷空虚的人们,他们精神信仰的荒原,辄待一场长途跋涉的救援,才好走出荒凉和寂寞的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