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墨色的瓦片上长着青苔和杂草,下着雨,雨水顺着瓦片和杂草滴滴答答地流下来。这是一个祥云老式的四合院,四合院总建筑面积不超过180平米,两层的土木结构。现在歪歪斜斜的棕黑色房梁和墙皮有些脱落充满沧桑感的墙体,无一不在诉说着这些房子的年代感。曾经在这个院子里居住过的人家,陆陆续续都搬出去了,他们都建了自己的房子,开始着新的生活。如果时光回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你会看到,这个不大的四合院里住着六家人,每家都有三代或者四代人,可谓相当拥挤却热闹非凡。
晚年的外公就住在这个四合院的一间老屋子里。外公是这个四合院最后走的一位老人,他走在今年清明节后的第二天,一个所有人回老家上坟的日子。
外公出生在1931年,我国发生九一八事件那年。在外公生活的那个社会背景极其复杂的时代,国家经历了抗日战争、国共内战、政治斗争、土地改革等诸多国难和变革。这些落在儿时的外公头上,感受最强的就是饥荒和动荡。在那个年代,生存下来就是万幸的,外公小时候就死里逃生过。
儿时的外公,每天都和几个小伙伴去山上打柴,在山上打柴时他们经常去敲日本轰炸时留下的哑弹,刚好那天他打好柴后柴怎么也捆不起来,于是便落在了后面。其他的小伙伴就先去敲哑弹去了,突然地,爆炸声响起,他的小伙伴都身首异处。后来外公经常说他一生都是幸运的、有福报的,一生中外公从不抱怨环境和生活,能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每一天。外公生长在那个物质条件馈乏的时代,但是他从不斤斤计较,一生活得豁达开朗,他留给我们的是一种坦荡、乐天的处事风格。
上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外公一直在一个榨油厂上工,那时在生产队,外公在榨油厂上一天的工能苦十个左右的工分。那时的炸油厂没有机器,全是手工榨油,榨油厂用的是石碾盘、石碾糟、石磨等工具。当时榨油的步骤大致是,将菜籽放在大锅里炒,炒到百分之七十左右,然后用石磨磨,磨过的菜籽放在石碾子上,通过牛拉石碾将菜籽压成饼状或块状,最后经过人力敲打或挤压压出菜籽油。而当时外公在榨油厂的工作就是负责赶牛拉石碾,将菜籽压成油饼这个工序。外公一直干这个活计直到土地下放。后来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充分调动了农民的生产经营积极性,外公和家人一起种水稻、大豆、玉米和蔬菜,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渐渐过上了吃米饭不用掺玉米面的日子。我是在外公家长大的孩子,小的时候,外婆忙碌的时候,我就由外公照顾,外公很关心我,吃饭的时候总是先把甑子上层的玉米面团先盛了,尽量把甑子底下的白米饭留给我。尽管我有时很调皮,外公从未对我发过脾气,每天总是哄我、逗我开心,和外公在一起的日子,有我太多童年美好的记忆。
外公是一个有才华的人。他有很强的心算能力,去街上同时买几样东西还不等别人用计算器算出来就己经知道该付多少钱,找多少钱了。他还会学各种鸟叫,特别是学起布谷鸟的叫声,彷佛真有个布谷鸟在耳边飞来飞去似的。他还会吹树叶,把树叶含在嘴里就能吹出一首首美妙的曲子。在祥云,农村建了新房子要举行一个“奠土”的仪式,“奠土”需要几个人分别装扮成“土公”、“土母”、“鲁班”、“土姑娘”等进行“祭五方”、“接祖”、“荐祖”、“送祖”等仪式,大致是说一些吉利的话,讲述一下主人家建房子的过程,将现在在发生以及今后会发生的一些美好幸福生活演绎出来。年轻的时候外公在村里一直扮演“土母”的角色,他擦上粉、涂上胭脂、穿戴上“土母”的服饰,扭着腰和其他几个人迈着整齐而独特的步伐唱着跳着,帮很多人家完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奠土”仪式。
儿时,和外公在一起的夜晚,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会比出各种手势,我们就能在墙上看到动物的样子,有孔雀、马鹿、猴子等。他还会给我们讲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教我们念着现在都不曾忘记的一些童谣。
长大后,子孙们去外公家团聚只有过年的时候。外公不擅长表达更不会说想念的话语。只是每年我们要回去的这天,外公总是早上就出门一趟,在村口盼呀盼,直到吃早饭的时候不见我们到来,嘴里便念叨着“还不来呀,还不来呀……”一边看着村口的路,一边依依不舍地回了家。吃过早饭后,外公又拄着拐杖,走到村口,在一个破旧的凳子上坐下,他等呀等、盼呀盼,直到看见他出嫁的女儿以及他的外孙外孙女们到来,才露出久违的笑容,然后被我们牵着慢慢走回了家。
外公大我近六十岁,打我有记忆开始,他便是一个老人。六十多岁的外公已不在榨油厂工作。他每天去山上打柴,回家后开始劈柴、烧火、喂鸡喂猪……每次回家看他,他总是很高兴,有时还会给我们唱上几段。年轻的人们,总是只顾着自己匆匆长大,却忘记了老人也在慢慢衰老。七十多岁的外公还和之前一样,打柴、向火,只是耳朵不好使了,一句话要和他说几遍他才能听见,渐渐的,和他说的话越来越少,他好像也不需要再多听到什么,每天八点左右起床到晚上九点多睡觉,走一样的路、做一样的事、鞋底沾的是一样的尘埃,无论风霜雨雪、四季轮回,日子总是那样过着。他就像村口的一棵古树,人们看到或感觉到它立在哪里,就彷佛它永远会在那里似的。
八十多岁的外公身体依旧很健康,他还是每天外出背柴砍柴,他是不会做饭的,平日里他烧火外婆做饭。后来外婆双眼失明并摔断了腿,外公就每天照顾自己的妻子。晚年的他还学会了用电饭锅做饭,用炖锅煮菜,他每天做饭给外婆,照顾外婆生活起居,直到2018年12月底外婆去世。时光无语、大爱无言,外公不懂浪漫,却用实际行动做到了对另一半的相守到老、白首不渝,他更让我们明白什么叫做陪伴就是最长情的浪漫和告白。
外婆去世后,八十八岁的外公走路开始颤颤巍巍起来,拄上了拐杖,每天去小街和路边走上几趟,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就像寺庙里的古钟,古老、沉默、守时、硬朗。九十岁以后,外公开始昏昏沉沉,天热的时候就躺在椅子上,眼眉低垂,似睡非睡,过完他的一天又一天。天冷的时候,他总是坐在老屋里,烧着柴火,一旁的小猫小鸡小鸭们,懒洋洋、暖和和地陪伴在他的身旁。
2024年4月5日,晚上,我去看了外公,他正在整理自己的床铺,我看着他整理完毕后走过来坐在椅子上,我对他说:“外公,我明早就回来看你。”我看见外公脸上先是闪现了一下惊讶的表情,然后眼神就穿过了我,我感觉到他已经感觉不到我。可一向大大咧咧的我并未多想,只是以为外公想要休息了便匆匆离开了外公。谁想到呀,这个眼神居然就是我和外公最后的诀别。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接到了外公去世的电话。
现在,外公住的老屋子里,装米的土坛子里还有一坛满满当当许久未动过爬着米虫的米。外公用过的碗、烧火用的火盆、外公睡过的床、躺过的椅子、洗脸用的盆和架子都在,只是我没了外公,没了那个每年在村口等着盼着我们回去的外公。
他们说一辈子心地善良的外公是去了天堂。他们说93岁了,这是外公的喜寿,我应该高兴。他们说外公走得很安详没受什么罪。他们说时时为他人考虑的外公走在清明节一个人人回家上坟的日子,没什么遗憾了。
我也愿意相信外公走得安详,外公去了天堂,只是在殡仪馆当我看到裹尸带被慢慢拉上,快把外公的脸全部遮住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地泪崩。
2024年4月6日,外公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但其实外公并未离去,我的血液里流淌着外公乐观、豁达、大爱、坚守的品质,而且,我相信,这些品质还会代代流传下去!
2024.4.23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