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味」是一部令人感覺百味雜陳的電影,你能在這部電影當中感覺到孤獨的況味,也能看到海海人生中獨沽一味的堅持。導演十分年輕,只有30幾歲,卻能拍出以他外婆真實的故事為藍圖的家族療癒電影,令很多人感動,也觸碰到許多人的心結和家庭秘密。自從2020年上映以來,「孤味」收到的好評如潮,女主角陳淑芳也憑本片在82歲高齡獲得金馬獎最佳女主角,許多人看完電影後覺得被療癒,但是在眾多影評中,似乎還沒有人提到這部片子裏處處可見的愛的法則,因此我想從家族系統排列 (以下簡稱家排) 的角度來談談這部電影為什麼這麼好看,為什麼打動人心,還有在每一個細節當中被印證的愛的法則。
愛的法則一、每個人都有歸屬的權利
電影開始有兩個人是不被接納和承認的,一個當然是渣男丈夫陳伯昌,另一位則是他的情人-小女兒佳佳口中的「蔡阿姨」。佳佳的年紀最小,家族中有些秘密她並不知道,然而她卻背著母親偷偷和蔡阿姨聯絡,因此她是三姐妹當中唯一在醫院見到父親最後一面,也是目睹蔡阿姨如何在父親臨終的床邊溫柔相待,牽著他的手走到最後的人。
她知道,父親長年不回家在外風流是母親心中的傷口,隔著父親的遺體,佳佳和母親在靈堂對坐,「蔡阿姨」躲開了,只留下椅子上藍色的外套,「蔡阿姨」此時還是一個不能露臉也不能被提起的人。母親林秀英銳利的眼光審視一切,也喃喃道出她對丈夫多年來心底的怨,佳佳在母親面前甚至不敢哭,只敢低頭拭淚,直到大姐和二姐得到消息趕來,才在大姐肩上放聲大哭。
很明顯,爸爸和爸爸的情人在這個家庭中是不能提又令人難堪的,理由是爸爸當年偷了秀英父親的印章為人做保,做生意賠了很多錢,岳父為了幫他還債,甚至賣掉診所,娘家的兄弟從此不認秀英,甚至父親過世都不准她隨行送葬。在一個家族中,剝奪某個人歸屬的權利,將其排除在外,是對那個人最大的懲罰,秀英受丈夫連累,自己也是被排斥的,要不是她憑著獨沽一味的手藝,從路邊小吃攤做到餐廳老闆娘,又將二女兒阿瑜成功栽培成醫生,小弟才逐漸認回她這個姐姐,不然娘家大概不會有人來參加她七十歲的壽宴。表面風光又成功的場景背後,隱藏著許多不被接納也不被承認的人和家族秘密,這是許多人家庭的寫照,也令人對「孤味」的故事有代入感。秀英的小弟是娘家唯一出席壽宴的人,但是他在公開場合絕口不提陳伯昌,私下則向秀英抱怨,這個人為什麼到死還不放過他們家,要回來死在他開的醫院;秀英的宴席上為兩位明知不會來的哥哥留了位置,卻沒有留丈夫的位置,丈夫的情人當然更不能在她面前提起,這兩個人令家族蒙羞,也被家族所排斥,在這裏,愛的第一個法則被違反,因為愛的法則是,家族中每一個人都有歸屬的權利,包括那些做錯事的和不被家族所接納的人。
陳伯昌做錯事之後,在家鄉台南無地自容,最後自我放逐遠走台北,二十年沒有和家裏連絡,然而他依然是孩子們的父親,也依然屬於這個家庭。小三因為沒有經過合法的婚姻儀式,並且被視為破壞家庭的人,通常不會被家庭所承認,然而在愛和歸屬這方面,法律和道德並不能否決一個人歸屬的權利,「孤味」中的情人蔡美玲是陳伯昌實質上的「牽手」,這個台語中妻子的暱稱,在這部電影裡表現得再貼切也不過,她與陳伯昌真心相愛,和他牽手走到最後,這種深刻的連結使她屬於陳伯昌的家庭。拋棄家庭的爸爸和爸爸的情人,都屬於這個家庭,這是愛的法則,也是熟悉家排的人都知道的,然而,這和一般人基於道德、價值判斷和社會風俗所認知的大不相同。
在家排中我們發現,當愛的法則被道德觀念和價值判斷否定的時候,家族中的後代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去做些什麼,使這些不被承認和不被接納的人被看見被承認,甚至會因此而付出沉重的代價,這一點,我們將在電影中的三姊妹身上看到,特別是大姐阿青。接下來,我們就來看看孩子們因為各自在家庭中的位置所承接的任務和不同的表現。
大姐阿青-
在家排中我們常常發現,長子或長女會承擔家族命運,在「孤味」裡,我們看到長女陳宛青試著去承擔父親的命運。阿青看似瀟灑,其實多年來一直背負著父母之間未解的恩怨,她背負的方式就是讓自己成為像父親那樣不斷出軌的人。丈夫來找她談判,苦苦挽留,如同母親當年不願和父親離婚,而她和丈夫之間的對話,正像是她想代替父親對母親說的 - 放手,放我走,放我自由。阿青在婚姻中的表現並不是一句「個性最像爸爸」可以帶過,事實是,孩子們總是會希望像他們的父母,也會永遠愛他們的父母,尤其是那個處於劣勢被排斥的一方。
在這個家庭裡,表面上母親是受害者,實際上父親是處於劣勢並且被排斥的一方,因此阿青以自我放逐的方式在她的婚姻中認同父親,延續父親的命運,她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在背負著父親的罪責,當母親脫口而出,她就是像父親一樣在外浪蕩才得報應得癌症時,她以生命對父母表示忠誠的方式也恰巧被說出來了。是的,她既愛父親,也愛母親,她以和父親一樣不忠來認同父親,也以得癌症來替父親向母親謝罪,這是一個沉重的代價,也是我們在家排中常常看到的疾病所代表的意義。
阿青的乳癌,在家排來看還具有第二重意義。乳房代表母親,乳癌代表的是女人對母親的憤怒,因此,乳癌可說是一種不願接受母親的疾病,有些人的乳癌會復發,就像阿青,因為疾病深層的原因沒有被看見也沒有得到解決,有時候就算將乳房切除,乳癌還會復發。在這部電影裏我們看到,阿青並非不愛母親,她是長女,聽到的最多,看到的最多,和父母相處的時間也最多,她或許是最貼近母親心事的人,也非常愛她。然而,正因她知道母親的辛苦,所以無法再生母親的氣,違逆母親的心意。長久以來她一直以玩世不恭的態度含糊掉自己真實的感受,比起照顧自己的感受,阿青更關心母親的感受,當她發覺癌症復發,首先她想逃避,不想面對癌症的態度正如她不想表達的對母親的感受。
二姐阿瑜-
阿瑜是三姊妹中的乖乖牌,從小用功讀書,期待領獎的時候,爸爸就會回來,媽媽會比較快樂,她也是最體諒母親,最讓母親在娘家面前抬得起頭來的女兒。秀英的父親開診所,弟弟開醫院,阿瑜也成了醫生,正如家排中常常發現的,當老大繼承家族命運的時候,老二往往會繼承家族事業,阿如繼承的就是母親家族的事業,然而她愛的方式不僅止於此。明明是自己開診所的醫師,阿瑜卻留在台北工作,和丈夫分居兩地,然後提心吊膽等待老公外遇向她提離婚。在分居兩地這個形式上,阿瑜重複了父母婚姻的模式,只是男女位置顛倒,待在台北使她在地理位置上更靠近父親,但是在心理位置上更靠近母親。
在親子關係方面,阿瑜感覺自己從小承擔了母親的期待,只知道用功讀書,卻少有機會做自己,她相信送女兒小澄出國唸書會給她更多選擇,而不是像她一樣,讀書考試結婚生子,然而在不知不覺中,她也像母親一樣將她的想法強加於女兒,拿走了小澄自己的選擇。許多人都說過「我將來絕對不要像我媽一樣」,或是「我將來絕對不會像我爸那樣」的話,但是在接下來的人生當中,卻在不知不覺中朝同樣的方向走,越是希望往反方向走的,最後反而越靠近,這其實也是一種對父母表達愛與忠誠的方式。
小妹佳佳-
佳佳是三姊妹當中最接納爸爸和蔡阿姨的人,也是留在母親身邊並且繼承母親餐廳事業的人。佳佳上初中的時候就有勇氣上台北找爸爸,並且一直和蔡阿姨保持聯絡,甚至在爸爸過世之後,想在靈堂放上爸爸和蔡阿姨喜歡的近照,還安排爸爸和蔡阿姨學佛的朋友們專程來為爸爸誦經,母親看在眼裡,豈能示弱,立刻請她所信仰的道教法師過來,接著就出現電影中最台也最好笑的一幕,一邊是佛經超渡,另一邊是道士持劍做法,元配和小三通過佳佳開始隔空較勁,最後更促使秀英找上蔡美玲。佳佳難道不愛母親?她為什麼這麼向著外人?
其實佳佳的心願一直很清楚,就是要讓爸爸回家。她接納蔡阿姨也是家庭的一分子,這是孩子的本能,無關對錯,也不存在誰好誰壞。從家排的角度來看,家中的老三通常是比較自由的,因為老大和老二各自繼承了家族的命運和事業,所以老三有較多選擇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佳佳似乎比兩個姐姐更能自由地離開母親,去找爸爸,然而佳佳也是個忠心的孩子,她是每天和母親生活在一起的小女兒,甚至沒有自己的伴侶。在母親面前為爸爸和蔡阿姨說話,對佳佳並沒有好處,但她是出於愛,而希望讓家庭中每一個人都能被接納,能回家,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基於歸屬的需要,也是出於對父母的愛。愛的法則告訴我們,所有的孩子都希望他們的父母能夠在一起,即使父母的伴侶關係已經結束,他們也會希望父母能容許他們同時去愛父母雙方,而不是必須排斥某一方。
除了主要角色三姐妹之外,劇中短暫出現了一位神秘女子,她獨自前來上香,佳佳和小澄根本不知道她是誰。這位女子的出現,對於整個家庭重歸愛的法則來說具有極大的意義。
三姐阿眉 -
原來,當年爸爸經商失敗之後,第三個女兒被送養了,這位神秘女子就是被送養的阿眉,她是家族中另一個不被承認也不被看見的人。送養對於任何一個孩子來說都是相當艱難的命運,即使收養的家庭疼愛他們,經濟狀況也比較好,被送養的孩子還是會希望見到自己的父母家人,這是本能,也是出於歸屬的需要,不論收養的家庭對孩子再好,孩子總會希望能被自己的母親承認。
阿眉出現的時候,秀英彷彿不敢相信,接下來又低著頭不敢看她,送走她是沒有人願意提起的事,也是秀英心中永遠的痛,對於這個女兒,她心中是有愧的。等阿眉來到她跟前,她的眼睛又無法從她身上移開,自然流露的關切,在場所有的人都看得出來。母女重逢,秀英最關心阿眉是否幸福,一聽她已經有了身孕,就著急說她不該來,雖然阿眉叫秀英阿姨,但一句「我回來看你」,說盡她心底認這個母親,專程從新加坡回來,就是為了來看她,母女之間所有的感情在這裡表露無遺。秀英此時恢復她做為母親的身分,妥妥為阿眉繫上擋掉喪禮煞氣的紅繩,此去山高水遠,過去母親無力保護她,現在她有好的歸宿,母親既是欣慰又是關心。阿眉看著母親,母親也看著她,被送走的女兒已無怨懟,一切盡在不言中。
在排列場上,我們常常見到被選做代表的人與他們所代表的人有著類似的經歷,這不是巧合,而是冥冥之中自有一股力量在帶領我們。阿眉由張鈞甯飾演,她接下這個邀約時並沒有看劇本,後來才發現,她本人的身世竟然與她客串的這個角色不謀而合,她上面也有兩個孩子,她也是因為家境困難而被送給鄰居收養。後來接受採訪時談起自己的身世,張鈞甯眼中依然泛著淚光,臉上故作堅強的笑容和表情一如她在劇中飾演的阿眉。
在家排中我們總會發現,排列並不會改變過去發生的事實,然而只要這個事件中關鍵的情緒感受被看見,凝固的能量就能流動,當事人雙方只要被彼此真正看見,遺憾就能得到滿足。阿眉終於見到母親,母親也終於見到她,如此了了一椿心事,也帶動整個家庭朝向完整的歸屬再靠近一步,被送走的孩子在心裡回到了家,整個家的傷口也開始癒合。
愛的法則二、關係必須平衡
在家排中我們說,除了父母子女的關係永遠是父母給予、子女接受之外,其他的關係都必須施與受平衡。這兩句話看似簡單,但卻是解開這部電影中所有痛苦與掙扎的關鍵。回到本片的主角林秀英身上,她與陳伯昌和蔡美玲之間的恩怨是最耐人尋味的,苦等半生後等回一具遺體,她為何如此在意這個有名無實的丈夫?陳伯昌臨終的願望是回家,秀英既不肯遵照他的遺願,又不肯放手和他離婚,她到底想要什麼?他們之間的恩怨如何了結?他們的下一代又如何從他們的糾纏解脫?
這就要說到愛的第二個法則-平衡。
秀英和陳伯昌之間的關係是不平衡的,只是誰虧欠誰並非一開始我們想像的那樣。
秀英的梳妝台抽屜裏一直有一個鐵盒子,盒子裡保存著當年丈夫寫給她的情書和兩人的照片,從情書的內容,還有秀英對往日片段的回憶,我們依稀可以拼湊出,當年秀英是被陳伯昌熱烈的情書擄獲芳心,下嫁給高大英俊的心上人。然而陳伯昌只是一名警察,秀英卻是個富家小姐,她的父親開診所,在日據時代能夠做醫生開診所的人,必定是地方上的望族,秀英愛陳伯昌,也在意娘家人,和娘家做醫生的兄弟比起來,陳伯昌做警察微薄的薪水,顯然令她在娘家人面前抬不起頭來。從蔡美玲口中我們知道,陳伯昌當年喜歡他的工作,他喜歡和街坊鄰里聊天,並且樂於助人,警察有宿舍,有穩定的收入,可是後來為了給家人更好的生活,陳伯昌放棄了這一切。其實從秀英的回憶中我們可以看到,當年,秀英跟著陳伯昌住在警察宿舍裡的時候,他們的家庭是幸福的,帶著兩個女兒,雖然中秋節吃不起月餅,只有柚子,但是那時候一家人還在一起其樂融融地賞月,他端來一盆水,誇讚秀英映在水面的美貌令月娘也嫉妒……。
這樣一個幸福的家庭,是從什麼時候改變的?陳伯昌怎麼會變成後來那個樣子?
原來,偷印章去借錢的人並不是陳伯昌。
有部1991年的老片「豪情四海」,講述最早開創拉斯維加斯賭城的黑道傳奇,華倫比提主演的黑幫老大愛上了由安妮特班寧主演的性感女明星,女明星對錢缺乏安全感,背著華倫比提偷偷將別的黑幫老大投資的錢轉移到自己的帳戶,華倫比提發現之後什麼也沒說,明知他心愛的女人這麼做會為自己帶來殺身之禍,他沒有為自己辯解,也沒有質問她,只是一肩扛起,繼續堅持他想要完成的事業,可惜他等不到賭城繁華的崛起就已經橫屍沙漠,女明星也因此愧疚以終。
陳伯昌和林秀英的故事令我想起這部片子,因為一個看似失敗的男人,原來有這份擔當。當年偷印章的人不是陳伯昌,而是秀英,秀英的父親怕她的兄弟們責怪她,因此讓陳伯昌承擔這個罪名,這是最後的秘密,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都已離世,只剩下秀英。即使陳伯昌和秀英之間早已過去,即使對著攜手陪伴他走完最後一程的親密愛人,陳伯昌都沒有吐露當年和秀英之間的秘密,這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承諾,也是男人對女人的承擔。
伯特海靈格對於伴侶關係最經典的話是: 女人跟隨男人,男人服務女人。陳伯昌在他們的關係中服務了秀英,但是秀英卻不甘於平凡,沒有跟隨陳伯昌,這造成了這段伴侶關係中的不平衡。許多人認為「孤味」刻畫了台灣女性的堅忍,然而正是秀英的好強和堅忍,使她最終失去了她想要的愛情。「孤味」的英文片名Little Big Women 點出了秀英的矛盾,也點出了許多女人的心情。秀英既想依偎在丈夫肩頭,又不甘心只做小女人; 她是情歌聲中悲嘆逝去愛情的小女人,也是獨當一面,事業成功的大女人; 她既是堅強的母親,也是被丈夫傷透了心的女人。
情人蔡美玲在這裡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見到蔡美玲之前,秀英一直把自己當成受害者,這也是一般人普遍的想法:元配是受害者,小三是破壞別人家庭的加害者。然而受害者並非省油的燈,許多時候甚至因為受害者的身分反而握有更大權力。不管佳佳怎樣想方設法讓爸爸回家,秀英說了才算數,佳佳做的種種努力,在秀英眼中更像是在挑戰她的地位,憑她一手養大三個女兒,她説跪,女兒才能跪,她説哭,女兒才敢哭。直到在靈堂見到蔡美玲,含笑摺出一朵蓮花,秀英終於看到,陳伯昌死後蔡美玲尚且如此溫柔,何況他生前? 這個再也喚不回的心愛的無緣的人,至少還有人真心待他。
當晚秀英找女兒興師問罪,才驚覺阿青癌症復發,此時阿青終於表達了母親的愛給她帶來的壓力,並且告訴母親,她不是父親,她不能代替父親向母親道歉,這是轉變的契機,阿瑜和佳佳也說出長久以來的心聲,秀英終於發覺自己堅持受害者的立場是有代價的,而代價如前所述,往往是由孩子們來付出。在家庭當中我們常常看到,如果父母中有一方覺得自己是受害者,孩子就會試圖去照顧受害者的感受。在此之前,秀英和蔡美玲就算面對面,也無法彼此相見,然而秀英畢竟是堅強的母親,阿青的癌症和女兒們對她說的話,促使她開始去面對真相。她去廟裡求籤,希望找蔡美玲談一談,當她願意看見她,蔡美玲就近在咫尺。
與伊一席話,秀英終於確定陳伯昌心中一直沒有忘記她和他們的孩子,包括被送走的阿眉,這是整部電影唯一秀英痛哭流淚的地方,她堅忍一世人在意的還是他。他既沒有被狐狸精勾引,也沒有背叛她; 蔡美玲既沒有搶她的丈夫,也沒有怨怪她。陳伯昌和蔡美玲之間,就是尋常夫妻牽手相伴,走到最後的那一份情誼。即使因為秀英不肯離婚,而使她不能光明正大以妻子的身分送他最後一程,蔡美玲依然感激有秀英在先,才有她和陳伯昌後來的緣分,這是正確的序位,有意思的是,這個家庭裡最邊緣的人,反而推動了最中心的人回到正確的序位上。
花若離枝,隨蔫去,往日時光,亦如鮮花離枝,再也不能回去。秀英不愧是敢愛敢恨的大女人,一旦確認她在陳伯昌心中的位置,也感受到蔡美玲的誠意,她放下了。一旦她放下了受害者的角色,也放下了秘密和虧欠,在女兒們面前,她說出真相,承擔起她自己的責任,把她們的爸爸還給她們,也讓她們從她的糾結怨嘆中解脫,此時秀英終於回到母親正確的位置上,不再要求女兒們照顧她的感受,同時也承認了阿眉,她將她的積蓄和陳伯昌的結婚戒指作為來自父母的祝福,均分給四個女兒,而不是三個,這個家庭原本糾結纏繞的心結一下子解開了,原本令人窒息的愛開始流動,事情回到了正確的序位上,關係也得到平衡。三姐妹開心地接受來自父母的祝福,並且一致決定要大姐將她們的祝福轉交給阿眉。
此刻三姐妹一起分享關於父親的回憶,當年佳佳喚不回父親的背影,手中只有他臨走時匆匆塞給她的一塊紙包軟糖,看似不起眼的軟糖,卻象徵著父女多年來的親情聯繫,雖然父親避不回家,佳佳還是想念他,上初中時,她偷偷去找父親,她有很多話想問他,但是見到父親的面卻什麼也問不出口,反倒是父親帶她去明星咖啡屋吃好吃的甜點,詢問三姊妹的生活。明星咖啡屋在老台北人心目中有著獨特的地位,那是當時最時髦的西餐廳,蔣經國夫人蔣方良女士唯一的家鄕味,外國使館達官貴人造訪之地,女兒難得上台北,當然要帶她去最好的地方。俄羅斯軟糖代表的是和父親在一起的回憶,也是有家歸不得的鄉愁,爸爸對女兒表示心意的方式只有一招,但是他愛女兒的心永遠不變。
故事進行到這裡,秀英最後還需要放下陳伯昌。這麼多年來,她以虧欠和秘密將他們綁在一起,這已經不是愛,而是糾纏,她越追,他就躲得越遠。在家排中我們看見,當一對伴侶失去了孩子,無論是因為墮胎、送養還是夭折,如果這對伴侶無法一起哀悼和面對,他們的關係往往會隨之步入死亡,送走孩子的痛苦,往往超越伴侶關係所能承受,就算沒有離婚,關係也已經走到了盡頭,或許這是陳伯昌離開的原因之一。當年他真心愛過,也希望能和她一起過一輩子,但是,無法滿足妻子的期待和送走女兒的愧疚感,使他無法再待下去。無論他為什麼不再和秀英在一起,那都已經過去了,苦苦追問,還是糾纏。
有人認為陳伯昌死前最後的願望是回家,因此他最愛的還是秀英,這實在是沒有了解愛,也沒有了解什麼是歸屬。當伴侶關係結束的時候,並不會抵消歸屬的權利和需要,不論伴侶關係是否存在,兩人畢竟共同組織了家庭,也有四個共同的孩子,陳伯昌渴望回家,回到他在家庭中的位置,見到他的親人,這是愛的法則,也是人之常情,可惜,糾纏反而使他無法真正回家。有些人將排列當成一種儀式,就像道士做法,和尚念經,好像只要照做就能讓死者按照生者所想的那樣回來或走開,然而我們在這部電影中也清楚地看到,不論是念經還是做法,上香還是準備飯菜,不論秀英如何軟求硬逼,只要她心裡沒有真正放下她和陳伯昌之間的糾纏,陳伯昌就怎麼也不回來。
秀英就是女人,70歲做了祖母還是女人,所有的不甘心不放手都是那個始終希望重回丈夫懷抱的小女人,直到他死,她都還希望他屬於她。然而真正的愛裏有自由,當她終於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她終於放他自由。不但如此,她還以大女人的胸懷,讓出她的位置來,在最後的時刻,親自去旅館接蔡美玲,讓她以妻子的身分送陳伯昌最後一程。這是最後的放下,象徵秀英不再抓住仼何人任何事,靈堂中阿青明白這代表什麼,她與蔡美玲對視,悲欣交集。
「孤味」是一部既渺小又了不起的電影,告訴人們許多關於愛和歸屬的真諦,片尾秀英獨自在計程車裏拾起麥克風唱出她百味雜陳的心情,那個在半世紀前與她共嘗青春之味酸甘甜的冤家卻在此刻到來,他戴著墨鏡開心地笑了,半生恩怨,付之窗外的清風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