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的师父早些年是风头盛极一时的红榜状元,本有个锦绣前程,可没过几年便辞官离京,其中缘由外人不得而知。只是离京之时,他在城门口喝道:世间九万登云梯,不如挥刀破扶摇。抬头望了望天,大笑三声便拂袖而去。
状元?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师父精通诗词音律,佛道术法,踏马寻花,无一不知,如今是这锦官城最好的酿酒师,毫无半分书生气。
可是我既不能舞文弄墨,写流传千古的诗词;也无酿酒技艺,香飘十里折尽酒官之腰;更不能辩理论道,刻那什么乱七八糟的黄符。
我是师父唯一的弟子,我学的,是刀法。
是的,师父还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刀,江湖人称陈三刀,因为他不管与谁对阵都最多只出三刀,恰到好处,从未伤人性命。能与之对上两刀半的,如今都已是剑仙一级的存在。
二十年前的秋天,在破庙里师父给了我一个干饼问道:“我缺个徒弟,你可愿认我做师傅?”
“我愿意。”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师父是唯一一个请我吃饼的人,这就够了。我原以为我只是他随手捡的弃儿,没想到,我竟也成了唯一。
大家都感叹我走了狗屎运,能拜他为师。师父精通十八技艺,人人都觉得我有朝一日定也会像他这般有出息。
可是师父从不教我,除了刀。
我知道师父一个秘密:他在一棵桃花树下埋了一壶酒,藏了一本书册,还养了一柄刀。
他每日会在这里静坐三个时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未间断。
他从不让我看,更不让我问。师父不喜欢,我便不做了。
“师父,我想学剑!”
“为何?”
“帅啊!衣衫猎猎,除恶济贫。”
“不可。”
“为何?”
“不为何。”
“师父,我想入仕!”
“为何?”
“我想写尽天下三千诗,看那瞎了眼的皇帝老儿如何待我。师父如此才学,他竟不要!”
“不可。”
“为何?”
“不为何。”
…………..
“师父,我想酿酒!”
“为何?”
“我想醉,跟师父一样醉。”
“不可。”
“为何?你这不让我学,那不让我学,我算是什么徒弟?人人都说我难继师父衣钵,我不服!也不愿!”
师父抬头看了我一眼,挥挥衣袖为我扫开地上的桃花,示意我坐下。
“为师问你,你觉得最远的地方在哪里?”
“弟子不曾离开中州,不知何谓远。书上讲过,大洲之外有大洋,横无际涯。”
“那你知道天有多高吗?”
“不知,但是我知道,应该先跨过九层云。有机会我也想上去看看。”
“哦?你可知上面的神,是不许凡人去的。”
“我不管神,我只管师父。神不要凡人去,那我便先成神,再与师父同去。”
师父似乎有点惊讶我的回答,我隐隐看到了他眼中的笑意。
师父沉吟许久,饮尽壶中酒。
“剑,是那虚假仁人的面具,棍为莽夫所使,红缨枪必要盛于沙场,诗文救不了愚昧顺从,音律只余一晌贪欢,浊酒送不尽浮尘愁绪,儒道佛法是为无能逃避……我陈三刀,只教刀法!”
师父此刻,像极了风流张狂,恣意率性的少年郎,是因为刀吗?我似乎懂了些什么。
“师父,我要学刀。”
“为何?”
“因为,我要学刀。”
师父看看我,又看看这桃花树,最后的目光落向了天。
“好,那从今日起,老子,便教你刀法。”这句话仿佛是放下千斤重担,又仿佛是拾起。从此,桃花树下的三个时辰,有我一份。
…………
十五年后,我越来越强,声名鹊起,师父,却难掩颓势。
“明日不必再来,我教不了你了。”师父这次坐在桃花树上。
“你要走了,是吗?”我知道,师父要走了,去完成师门祖训——弑天。
我的门派几千年前也是锦官城的大派,师祖传下惊世骇俗的训言——我们活在谎言里,破开这片天,才是我们原本应该存在的世界。
很显然,这番言论不该出现在这君权神授的大一统时代里。皇室安了些莫须有的罪名,对我派弟子斩尽杀绝,反抗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我这里,仅剩我与师父二人。何门何派倒是名字也未留了。
师父猛然睁眼,闪动精芒。
“二十年已过,刀,是时候出鞘了。若我失败,此番之后,你必遭追杀,是师父连累了你啊。你可早些离去,隐居乡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学些诗词歌赋,娶个好媳妇儿,生几个胖娃娃,倒也算圆满。”师父的眼神变得柔和,他替我规划好了以后的生活。
“祖训呢?我是你的弟子!你唯一的弟子!我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已分不清我执着的是祖训,还是师父。
“藏刀二十年,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归宿,不是你的。”
师父等了太久了,他已经等不了了。
“弟子愚笨,请师父再教徒儿,最后一刀。”我恭敬执弟子礼,俯身一拜。
………….
今年的桃花掉得比去年早些。
师父今日换上了青色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颇有儒士风范。他洗净了双手,将桃花树下的土一点点刨出。
“二十年前,我埋刀,是为了今日拔刀。
二十年后,我拔刀,是想问个答案。”
在刀微微露出的那一刻,桃花纷纷落下,刀猛然跃出,锈迹脱落,恍恍银光刺得我睁不开眼。刀身弥漫着淡淡青雾,把上猩红的纹路是那么灼热。它随着桃花铮铮作响,围着师父舞动,像个久别的孩子终于见到父亲,好不亲昵。
这就是师父养的刀,用精气神、心口血养了二十年的刀。
“师父,他叫什么名字?”
“还。还我朗朗乾坤,还我一生执念,还我魂归故里。”
还,也是还我师父的还吗?
“刀是好刀,主人却不是个好主人,也不是个好师父。”听到师父的自嘲,我心头一酸。
“阿越,这本书你留下,等我走了你再看。还的话,到时候替我埋了吧,还是这棵桃花树下,这里他熟悉。”还发出凄凄哀鸣,一个劲地蹭着师父。
“过来,陪我尝尝这桃花酿。埋了二十年,不醇不香定要烧了他”
“徒儿去取琉璃盏。”
“不必,刀客,就要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师父一口饮下,像极了话本子里说的潇洒浪人。
风起桃花散,酒香花随香。
风止花落尽,酒醉人独醒。
师父背上还,提起剩下的桃花酿,往那都城九云台走去——这是离天最近的地方。
…………
都城城外。
“陈施主,别来无恙。”光脚和尚身上的袈裟破破烂烂,礼数倒十分周全。
“悟真大师。”师父还礼。
“二十多年了,陈施主还未放下?如今百姓安居,天下太平,陈施主又是何苦?”
“安居?太平?无知困兽罢了。我只想要个答案,你也是知道内情的,别跟我说什么大义,今天,我非去不可。”
“阿弥陀佛!状元郎,你这是去送命!凡人怎能与神明争锋!现在还不是时候,不如从长计议。”
“你要拦我?不是时候?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你个老秃驴!五十年前你说不是时候,拦下我师父,五十年后也想拦住我吗?那群伪神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悟真悟真?什么是真?你悟的就一定是真吗?什么状元郎?自离城那日起,就没有什么状元郎,老子是陈三刀!你,拦不住我!”
“阿弥陀佛,贫僧且问,此天若破,九州十三海必陷战乱,你该当如何?”
“要战便战,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安逸太久便要甘作圈养的困兽吗?他们有权利知道真相。”
“神不可战胜,真相不应以灭族为代价,我等的使命是守护,而非推向深渊。”
师父一声冷笑:“不破不立,你又怎知,这不是把未来推向更深的深渊呢?你等此举,是为苍生好,还是为金銮殿那位好啊?我们是人!只有知道真相,我们的选择才叫真正的选择。这么多年,也该醒了。
千年前,我派为了这个答案支离破碎,你们就全然无责吗?五十年前,我的师父本不该死!现在,只剩我与那劣徒了。
可笑,坚守的人一一倒下,顺从倒是偷来苟活,你怕是老糊涂了!悟真?你如何悟真?”
“阿弥陀佛。”
师父越过老和尚,此时多了些戾气。
前路无人再拦,无人敢拦。
…………
九云台。
刚才还是晴空万里,此时便阴云压城。百姓抱怨多变的天气,收衣的,呼儿唤女的,撑起竹伞往外急走的……他们始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师父拔开壶盖,往嘴里灌了一口酒,在狂风中舞起刀来。
“老子陈三刀,吟诗为诗仙,泼墨为画仙,执棋为棋仙,酿酒为酒仙,提剑为剑仙,握枪为枪仙……可挥刀,便只是刀客。
阿越,你知道为什么其他都是仙,刀却为客吗?
因为客,不讲来处,不问归宿。客无羁绊,漂浮半生,无处是家,无处不是家。
因为,老子的刀,是要用来弑天的啊。
这笼中客总是要走的。”
我似乎有些懂了为什么师父只教我刀法了,我们都是客啊……
啪啪啪,身穿黄袍的男子也迎面走来,拍手叫好,他是当今皇帝,坐拥整个中州。
“说得好,不愧是我选中的我状元郎!我该叫你陈三刀,还是陈灼?”
“不必如此假惺惺,你我谁不知道谁。陈灼已死在二十年前,老子现在是陈三刀。忘了说,你的影子供奉被老子不小心砍了。他在城外等我二十余年,正好送他歇歇。”
“好,那孤就当你是陈三刀。自古君权神授,孤是天子,你要弑天,弑神,可是也要弑孤啊?”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还与师父心意相通,青雾愈发浓郁,杀气滔天。
“竖子!大逆不道!这天下是孤的天下,孤在二十年前就不该放你离京,更不该留你在那锦官城逍遥!”皇帝无能狂怒,这九云台同一时刻只容一人登临,这皇帝老儿,来晚了。
阴云更厚了,师父对皇帝指责声恍若未闻。
师父的气息慢慢变盛,直至巅峰。
“老伙计,辛苦你陪我走这最后一遭。”还颤动刀身,鸣音不绝,师傅缓缓握紧刀柄。
“世间九万登云梯,不如挥刀破扶摇。去!”
师父大喝一声,向天举刀。
顿时,狂风大作,雷声滚滚。
凡人只见师父始一挥刀便顿时坠落在地,只有少数人看清楚了,师父这看似只有一刀,实则他用了三刀,陈三刀的三刀。
师父吐出喉中淤血,青色衣衫沾染点点红迹,远远望去,像是家中的桃花一样夺目。
束带也断了,那是我年前送与师父的生辰礼物,他还笑骂不符他这个老头子的气质。
“竟是如此大的差距吗?看来真得拼命了,也罢……”师父惨然一笑,盘坐调息,他在蓄势。
“如何?”“不对,他竟还有余力。”“我看悬咯,那可是天。”“我就说不自量力吧,敢向天举刀。”……周围的人七嘴八舌议论不断。
“师父……”我知道的,这下真的没有余地了。陈三刀,江湖只见两刀半,便认为师父只以三刀纵横天下。
但其实这刀法,有四刀。
最后一刀,师父始终不肯教我,这第四刀,我宁可不学!
师父,你一定要活着,活着才有希望,你还要带我云游九州十三海,诗词音律,酿酒术法还有好多好多,我一个都没学呢。
师父有感停下调息,竟不见半分气势,明明就在眼前,却像雾一样仿佛随时要消散。
“师父……”
“哭什么哭,把你脸上的马尿擦干净,别在这给老子丢人现眼。”
“师父,你好歹曾是个状元郎,说话太不文雅了!”
“老子还用你取笑!废话少说。陈越劣徒,这最后一刀,你给老子看好了!”
“会很帅吗?”
“当然,因为这一刀,我这一辈子,只能挥这一次啊!”
“这贼老天,老子定要劈开,我倒要看看,锁住我们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囚笼!给我破!”
“还”的青雾汇成青光,此时刀身由青变银再转红,古老的纹路全部浮起,与青光一同直破云霄,势不可挡。
“轰~”
九层云破,天空出现了一道裂痕,那端出现的彩色光束,耀眼到什么也看不真切,随之还有铁链的断裂声、碰撞声。不等细看,便合上了……
师父重重落下九云台。
别的不知道,我只管师父。
“阿越,你可看清?”
“看清了师父,我看清了……”我泣不成声。
………….
我真的看清了。
孩童年少,以草作刀,从牛羊挥到学堂。
大胡子老头牵着孩童的手,在风雨中帮农家收麦,孩童以篓为刀,挑起颗粒入袋。
老头在铁铺铸刀——那是还。老头赠予孩童宝刀,他夜晚抱刀入睡。
他被藏在树洞,老头死于重围,血流进树根,宁死不舍刀。
孩童长成少年,诗词音律,通晓十八技艺,最爱的,依然是刀。
少年金榜题名,踏马游街,书生气最浓之时也不曾掩盖刀意。
少年长成中年,捡了个如他当年一般的孩童,俩人一刀吞酒吐梦醉星河。
他泼墨成画,棋盘运筹帷幄,只身打马过草原,与佛儒辩道三天三夜,温酒提枪将贼人斩于马下,粉碎百十黄符。带着刀。
他负手教导孩童:刀,无形有意,起为止,止不尽,出刀即为收刀,万物皆可为刀……
他收敛刀茫,埋酒埋刀埋书埋己,心血日日蕴养。桃花落下一片又一片,一层又一层。
……
我看清了,师父穷其一生凝于一招,此招冠绝古今无人可挡,天也不能。
“师父,我真的看清了。”
“看清了,便好……”
师父的身躯在我怀中化作点点流光,凝作一缕刀意封于我的识海,再不见半分踪影。
“弟子陈越,拜别师尊。”我恭敬行完一礼,拾起地上的还,刀口钝挫,亦无青光,不似往日欢欣。
“世间九万登云梯,不如挥刀破扶摇。”
“我倒要看看,锁住我们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囚笼!”
“阿越…….”
“好的,师父…….”我心里默念。
从此世间再无陈三刀,却也多了个陈三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