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蜂人
记忆里,出现过一个养蜂人。
一个春天来了,紧接着又一个春天来了。在一个春天里,来了一个养蜂人,他穿过水源山,推开我家的大门,和他的自行车一起挤进来。他的车后座,有几个刨得发白光的木盖子,是新做的蜂箱盖子,他的蜜蜂把他带到这里。他骄傲地告诉我们,他有整整三十六箱蜜蜂,就在水源山的那片油菜花地上。我听了,一颗心快乐地跳跃着。
我已经八岁,这是我的第八个春天,我熟悉村落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片树叶。每天清早,我在第一声鸟鸣中醒来,安静地躺着床上,敬畏地听着这寂静中的各种声响,仿佛睡上一个晚上的时间就是为了等待它们,等待它们在这些早晨出现。当养蜂人推门进来,他和他的蜜蜂一道,给我带来陌生而遥远的信息。
他是一个穿蓝色工装的男人。他抽烟的样子像是端着一支猎枪,他脚上的长筒胶靴已经分不清颜色,但他的眼睛发亮,笑声响亮。我被他迷住,长久地盯着他的胡子看。终于,这个陌生的人发现了我,把我一把抱过来,说:孩子,你想跟我走吗?
在远方的油菜花最深处,响着低沉而安详的叫声:咕——咕——咕——,既不能确定它的方位,也不能确定究竟是鸟还是一只野鸡。它们不时响起,有时在夜晚,有时在正午。在三月的最后一天,桃树开花了,静夜里能听到花开的声响,几乎所有的的桃树都在这一天同时挤出新的花苞来。也是在这三月的最后一天晚上,青蛙微弱的呱呱叫声开始在窗外响起。
我坐在一个石墩上,守望着水源山的天空,这是水源山的高地——我家屋顶的天台。我为了把这个石墩搬上屋顶,足足花费了一上午的工夫。此时是午后一点,阳光默默地注视着大地,水源山温柔地失去了声响,陷落在油菜花的明黄色彩中不能动弹。养蜂人的到来,也没有惊动这个春天,它睡得如此沉醉、如此甘美。
等第八个春天都过去的时候,养蜂人的笑声也成为记忆。
燕子吉祥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记忆里,这不是一首儿歌,是真实发生的场景。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 ,驻足在窗前却找不到燕子的身影,只记得小时候,喜欢约上爱姑,爬上阁楼,从低矮的窗洞里探身出来,抬头望天,天似乎大了许多,一蓬蓬的白云堆积如山,像一个个棉花垛,远处有一簇树,矮矮地蹲在绿野中,但并不孤独,时不时有燕子飞过、齐集、甚至停下,它们在这个春天,在随后的无数个春天,占据着水源山的天空。
燕子是吉祥的。
这印象,不断重复出现,随之根深蒂固。每天早晨和傍晚,我都会站在堂屋的屋梁下打探燕子这一天的动静,它的巢正好建在我家堂屋屋梁的中间。我并没有看见过这个巢最初的样子,它是一个建筑久远的窝,它让我想起水源山的碾坊,它们都是岁月久远的东西,在我还没出生,它们独自存在了很多年。
当三月开春,燕子飞进来,衔来第一口新泥,母亲就停下手中的话,跑到堂屋,把放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挪到墙角的一边,桌上的杯杯盘盘,也都收拢了来,盖上细密的竹罩子,这类似仪式般的举动,让我觉得燕子的出现跟过年有着相同的意味。
它们每天不厌其烦地,飞进飞出,加固装扮自己的窝,好让它看上去修整一新,每年它们都重复相同的动作。
也正如预料中的一样,在某个清晨,我在燕子的呢喃声中醒来,捕捉到一丝异样,那是更娇嫩的一种声音,是刚刚孵化出来的雏燕的第一句叫声。
我试图搬动放在院子一角的长木梯,但它显然太重了。我不敢惊动在厨房的母亲,那会引来好一阵唠叨,出于乡里一种奇怪的习俗,趋近去看新燕,那是不祥的,来年燕子就不会再飞来,而没有燕子结巢的人家,坏事会接二连三地发生。
我踮起脚尖站在一条木凳子上,试图看清楚到底新添了几只燕子,但总是徒劳,我还要耐心地等上一段时间,等它们都能探出头来。
记忆里,我一直想知道,这些长得一模一样的燕子,它们是不是去年那些燕子?而那些新出生的燕子,它们来年,是不是跟随它们的父母一同飞来,如果都一起飞来,它们怎么分配这些燕巢?
随着燕子的飞来,这些不断冒出的问题,仿佛三月原野上不断冒出的新芽,不用回答,自生自灭,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
黄花菜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要我到地里头摘黄花菜,天气总是晴好。
一般是清晨,沿途的瓜架,花生地,充满了露水的清凉气。母亲说,要赶在太阳当顶前的辰光,把新鲜的黄花菜摘了。
我喜欢这差事。
比起姐姐蹲在家门口洗衣裳,我的任务有趣的多。
蓝瓦瓦的天空,风清云淡,让人直想打唿哨。
我一般会在那个小池塘边,稍稍逗留一下。
这个池塘,大家都晓得的,是我们家的.我稍站片刻,总会有一两尾鱼轻轻跃出水面,跟我打个招呼,待那一两声轻响慢慢沉入水底,我便心满意足地离开。
七月的瓜架,爬满了金灿灿的丝瓜花.粉嘟嘟的苦瓜花。
从它们身边走过的时候,我的衣服上会沾上一两只小瓢虫,没跟我走多远,它们又都飞走了。
还没到围墙边上的那块菜地,裤脚被露水打湿了。一丝凉意,沿着脚跟悄悄爬上来.我凝神探路,母亲叮嘱过,这边人来得少,草深,一不留神,会踩到出来溜达的蛇。
泄气的是,在这块广明他爸爸曾用锄头打死过大莽蛇的地方,我连一条小菜花蛇都没碰上。
但脚边的草总是在悉悉索索地响,竖起耳朵仔细听,仿佛又是风的声响。
我把心思放在黄花菜上.母亲跟我说过,要做上好的黄花菜,必须要在它没完全盛开之前就采摘下来,每一根黄花菜,其实就是一朵花骨朵儿。
那花盛开时是很美的,有点像黄杜鹃,只是没那么艳丽。日后读<<诗经>>,看到"绿兮衣兮,绿衣黄里......绿兮衣兮,绿衣黄裳......",不觉"呀"出声,这分明是写黄花菜呀!
当初没有这般诗情,却分外满足。
现在回想,仍是满嘴的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