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越茧丝一样的岁月,萤火般的时光掠过我比蝉翼还要明丽的翅膀,闪回的时空溪水一样流经我的生命,令我在时空间永驻。
我在春天的雨露中生长,在夏日的清风阳光里激扬。如今,在这秋雨霏霏的日子,我临时栖息在一株丝瓜的枯藤下,伫立在即将凋零的丝瓜叶片上,我思索着自己没有未来的未来。
我有多么灿烂的过往啊。我飞出庄周的梦乡,轻佻地和原野上的蚂蚱蝈蝈们打着招呼,翩然莅临那座一望无边的城郭。那里屋宇连接着屋宇,房脊牵手着房脊,门廊串联着门廊,亭台遥望着亭台,湖泊的波光艳影召唤着溪流的泉水叮咚。你以为那簇拥而至的是一群仙女,我嗅到每一朵发髻上散发着不同的芬芳,玫瑰的香,茉莉的香,海棠的香,兰草的香,木瓜的香,草药的香...... 我把那高耸入云的发髻,襟飘带舞的身体,当作自己平生见过的最香艳的花朵。我萦绕着她们,飞舞,盘旋,等待,祈盼。许久,许久,于是,我知道她们叫做嫔妃,宫女,我看到了她们的泪,她们的笑,她们的欢歌与狂舞,她们的祈求与绝望,她们的无奈与衰老。最终,我看到她们荒废的白发和临终的痴语,看到她们香消玉殒......华美的宫殿,从此成为我的伤心地。
我看看身边垂垂老矣的丝瓜,眼前蓦然闪现出曾经的春天。丝瓜还是一株细嫩的瓜秧,鹅黄的叶芽刚刚探出好奇的小脑袋。我在花间月下留连之际,他一天天地英姿勃发;我调戏蜻蜓和鸣蛙时,他默默积蓄着力量;我在水边顾影自怜时,他正仰天长啸,抒发着喷薄的青春与火烈。但丝瓜的世界永远不能进入我的视野。我编出只有自己才能翩跹的舞蹈,翩跹到天鹅引颈,丹鹤独舞;唱出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曼语纤音,唱出亘古的音符,绝世的声韵;用舞姿与歌声,我演绎着渲染着只有自己才理解的哀婉与惆怅。我静立于昭君的琵琶,陪她静听胡琴的悠扬,直听到落雁沉鱼,羞月闭花;我美丽的羽翼拂起那位南宋词人失神的眼帘,激起她再乘一次蚱蜢舟,再做一回泛舟江湖的游历,直游到山河色变,沧海桑田;我在断云处挥舞彩翼,抖落的花粉化做翻飞的细雪,扬洒在身处异国他乡的鉴湖女侠的衣襟上,直洒到天地和鸣万籁谐声,直洒到洁白的雪有一天融为点点血斑,滴滴冷泪,......你想,她们和我有着一样的归宿呵——化了尘泥。
我让目光低下去,直低到目光也成为尘泥。在那里,我看到丝瓜的根,很丑很丑地插在秋雨浸淫的泥土里,我居然感到莫名的暖意。丝瓜像一位老者,凝视着我,仿佛要把我望成一尊永恒的雕像。他也曾青春过我的青春,也曾阳光过我的阳光,曾英姿过我的英姿,曾激情过你我的激情。我招呼他:“嗨,亲爱的朋友,我无处藏身,只好栖息在你的枝叶下,我该怎么办?”
丝瓜展开老皱的唇角,微笑,温暖的笑:“你穿越过危险的蛛网,躲开过阴险的黄蜂,跨越过滔滔狂澜,凌波于浩渺云界。你曾经翻云覆雨,举重若轻;你曾经饱经沧海,游戏人生。现在,你能屈尊降落在我的身边,对于我,仿佛天赐祥瑞,万分荣幸!我乃草芥,蒿木一生,可也似曾听说过红楼一梦,人生一世不过如花木一秋,活过,受过,看过,听过,一切如烟云过身,我等亦如身过烟云,;你我经历生命,生命亦经历你我。曲终人散,花落归泥,鸟卷而还,载涅载槃。为什么还去追究自何处来,为什么还去索问朝何处去?你看到了我的存在,即便生命旦夕于凄风苦雨之中;我也看到了你的美丽,即便那是这个夜晚开放的最后的昙花,又有何妨?”
“亲爱的朋友啊,我虽化身为蝶,却知人生多梦。庄生为何梦蝶?祝英台为何寻梦?我是蝶,亦是梦。人们在追寻梦的同时,更梦想追寻我,我是梦的最高意境。我自由地飞翔,我自由地梦想,我无须劳顿而能到达美的极致,我轻舞身姿便可倾国倾城。最高贵的花儿为我的相思而憔悴,最柔媚的阳光因看不到我而失色,最雍容的后花园因失去我的踪影而哀怨,最绚丽的鸟儿因我的彩羽而惭愧。歌手借声音追思我的踪影,如同追思镜花水月的嫦娥;诗人借文字搜索我的精魂,如同搜索汨罗江里坠落的那颗永远困惑的心。殊不知,我自己却已不知何时丢失了旖旎华美的梦的翅膀,跌落在雨雾里的,是无助惆怅的目光。如你所说,似无须彷徨,可那些过往的毕竟是辉煌,那未知的毕竟是苍凉,叫我如何轻松摆脱过去,如何坦然接受消亡?”
老丝瓜无语默对秋雨。秋风飒飒,对于他,天地恍惚变作一个梦境,梦里有声,有色,有蜂飞蝶舞,有长卷如画。
透过依稀的雨雾,我看到一个灰色的欲望喷薄的世界;我收回目光,眼里不过是一只瑟缩的斑斓的飞蛾。对,我是一只无助的飞蛾。那有灯光有温暖的乐园在什么地方?城市里,闪烁着明亮着的是虚假的灯火,我想,我该做一次最后的飞翔,飞向那最偏远的地方,也许,那里有等待我飞身一扑的灯火,有我梦中的庄生,有等待我回归的庄生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