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那样在我面前吊死,双手狰狞地伸开,像一节扭曲的干枯胡杨枝!
等我睁眼看见的时候,她已经直挺挺地挂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时,整个小空间里暗沉沉一片,只有我身后那扇巨大的铁皮门上还有点反光,就是来自对面小小窗户里透出的一点点光。
我从第一次吓得直挠门,到后来腿软得站不起来还依然在扒门,那门发出巨大的声响,多少给我壮了壮胆子,这样喊着,说不定会有希望!门上的灰尘被我的手掌抹得乱七八糟,古铜色的门黏糊糊一片,我不知道那是我的汗还是眼泪,还是这里面死过的人太多,让这门都油腻了……
我想,等一会儿就有人来了,他们哪怕要拿鞭子抽我也无所谓,只要将那个已经僵硬了但仍然四肢狰狞的阿莲带走就好,我跟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过了好久,外面似乎已经接近天黑,我早就浸湿在一摊尿渍里了,背倚着门,也不敢抬头看,想把眼睛闭上,但又觉得背后会有什么东西出现,就只好盯着那个小窗口。
虽然视力模糊,看不清天上是不是有星星,但好歹也看不清那个先走一步的阿莲。
我庆幸这个地方是分为两个半圆形的小空间,我心虚地爬到背光的那边,总算不是跟那个尸体相距太近了。
夜晚死寂一片。巨大的恐慌逼得我不得不用力去回忆过去的事情,我们经历过的一切,不是太清楚,不过我想起了阿莲可爱的孩子们…他们没妈了。
至于阿莲啊,她还好有孩子,有人记挂…可我怎么办?又一次,我放声大哭,哪怕把嗓子嚎干,我也不想放弃这个让我彻彻底底纾解自己的机会!
她那么有手段,那么多次都活下来了,哪怕厚着脸皮去求人家,就算自己抹了裤子爬上人家的床也都想办法活下来了,也让自己的孩子堪堪活下来了……可这次,她应该真的绝望了,毕竟,她早就想离开这儿了。
至于孩子,我想她早就顾不得了,只想给自己寻个清净。这年头,谁活下来不是得看命!所以她,到底还是趁我睡着时悄悄把自己挂起来了。
那白洋布做的衣罩上乱七八糟的墨痕、血迹非常鲜艳雀跃!
好像时间过了很久……
之前我还很饿,现在也不饿了,因为我们三个吃了满满一桌子的肘子,是阿莲炖的,但是太腻了!我们很开心,我们大声唱歌,我颇为得意地表演自己会唱的曲子,师傅家的大学生给我教的。我想她们肯定也没听过。
在那绿草地上,我鬼哭狼嚎地唱……后来,一扇古铜色的大门模模糊糊又出现在面前,我看见门上悬浮的影子也伸出手像她们一样给我鼓掌……猛然回头,阿莲一动不动。
我倒希望她能动一动,我好确定到底是幻觉还是梦。
太阳又出来了,原来这个小房间的窗户是朝东的啊,那一束光打在铜门上,打在阿莲空荡荡的满是脏污的白色罩衣上,她好像开始热乎乎了……
我有点分不清自己在哪儿,就想静静地趴在原地,感觉再用点意念就可以漂浮起来。
我和阿莲认识也就两年半吧。
她来这个村也是两年半,一个寡妇,带孩子嫁过来的。
她嫁的这个男人姓胡,住我家对河边,是我们村有名的混混。他曾经从来不着家,撇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和他老婆,外出“做生意”好几年了。后来他老婆被倒下来的牲口棚砸死了,一直厌恶他的两个兄弟们也还是帮他埋了他老婆。也许是良心发现了吧,老婆死后知道回来养孩子了。
后来经一个资深“媒人”介绍,这三胡子娶了个抱着儿子的外乡女人,这个女人就是阿莲。
可他们在全村人眼里,真是绝配,浪荡又风流!
大家都避之不及。
那年我十七,从学校回家三年了,开始跟我师傅学算账,夏天的大多数时候还是在家的。那天,我的瞎眼奶奶给我一筐没褪干净皮的野核桃,让我去河边淘洗一下。
正洗得入神,一个抬头,对面洗衣服的阿莲冲我笑了一下,喊了一嗓子“小良,挺勤快啊。”才十七岁的我又慌又不好意思,不由得脸红到了脖子根:“啊!”。后来,我潦草洗完就回了家。
我爹妈?可以当他们没来过这世上吧。那个男人在我九岁的时候,因为几棵豆苗被锄坏了,拿锄头敲在了我妈头上,进去了!活该吧,他迟早会有这样一天。
搁几日,我妹下学回家,捧着两只雪白的帕子冲进门,向我奶奶大叫“奶!你看!对面我嫂子给绣的手巾,好看不!”奶奶自然是看不见的,摸了摸那软料子:“好,人家给你的就拿去用。不能白拿人家的,等下把煮出来的苞米挑嫩的给人家送几个,他们家娃娃多。”
又隔几日,我给村子豆子收购站算了账回来,进院门发现阿莲在我家灶房忙活,我奶奶躺在堂屋炕上直呻唤。原来是我奶奶出门摸索着取柴时,从堆柴火的台子上掉下去了。都怪我,前几天大雨把那台子沿儿冲垮了,我没来得及修补,还忘了跟奶奶说。
正忙看奶奶有没有大问题的时候,阿莲嫂子已经煮了小米粥,热了馒头拿进来了……后来仰仗她,我奶奶才能下地,我也没耽误师傅的活儿。
过年的时候,我凭着会拿笔写字儿,还帮他们家写了几副对子。
就这样一来二去,我们家成了村子里跟三胡子他们家来往最频繁的。
年后,我又很久没看见过三胡子了,那个男人我也是瞧不上的,一个街流子!阿莲跟我们说,他是出去打工去了,家里两个娃要进学校了,他们家也想再盖个房子给娃留着以后娶媳妇用。但愿是打工去了吧,全村人都老老实实种地呢,就他撇下地出去,不是“做生意”就是“打工”。
直到那天我回家,隔着河面儿就听见三胡子家院子里哀嚎一片,人群进进出出。 我才知道,是三胡子出事了,他果真出去打工了,已经被压死在了煤矿上。
那以后,河对面那家就更少有人来往了,大家都说,这女人煞气重,那么混的男人都能克死。
阿莲也很少再来我们家了。
半年多了,她又突然出现在我家,说是借点钱,借点小米。不说不知道,原来三胡子之前在外面耍牌还欠了不少钱呢,这一死,人家怕来的晚了要不上账,三胡子下葬第二天阿莲就把矿上给的一点钱都还出去了,还卖了牲口、猪和不少些粮食。
现在看来,是过不下去了。
给她系好米袋子以后,我才隐约发现她不对劲,倒也问不出口,回头奶奶跟我说,她确实又怀了一个。
又是很久,她们家门口有个人总会出现,倘若他想避着别人,倒也得益于阿莲家本就偏僻。但他避不开我,凑巧好几个天不亮的早上,我出门赶着去师傅家铺子,都看见那人从阿莲家出来。我认得,是村长的大侄儿。
流言蜚语,比第二年春头的狂风刮得还烈。我在师傅的油米铺子里听这些事儿,已经从最开始的震惊到了习以为常。
事情越来越精彩,村里人开始传,这个女人从三胡子出去打工,就跟村里姓王的老光棍勾搭上了,怀的这孩子指不定谁的;还有人说,这个女人手脚不干净,偷过谁家的银镯子;也有人传言,去年村子闹虫害也是这个女人命不好才引起的,这是有卦师算过的……
我们兄妹再也没有去过阿莲家里,现在,他们家恐怕有四个孩子了吧。
开春,河里的冰从河沿边开始化开来的季节。我和奶奶说完我师傅给介绍的赵家姑娘怎么样,就哄她睡觉了。去小屋点上灯,打算把我师傅家大儿子借给我的那本《三国演义》看完再睡。突然,“哗啦”一声,我们家院门被推开了,我吓了一跳,以为遇上了悍贼。
谁知道冲进来一个阿莲。
怕吵醒奶奶,我把她带到我屋子里来了。灯火下,她一脸都是眼泪,嘴唇颤抖,双肩微耸,言语凌乱、呼吸断断续续地跟我说“他喝酒了,就……就拿板凳砸了一下,他跑了……我咋办?!他说……他刚娶了媳妇……咋能这样啊他,我都后悔,太丢人,当初不该让进来。这个地方,我待不住了。”
不出所料,阿莲家里最难过的时候,是村长大侄子总去“接济”,阿莲曾一度以为那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人不嫌弃她,同情她,准备跟她一起过日子。但是不久之后,那个男人娶了媳妇,可他总能算得出阿莲家什么时候最困难,依然偷偷摸摸地上门找她。
阿莲说已经拿了人家不少钱,赶不走又还不起,晚上起了争执,砸了人家一板凳,那男人就跑了。
宽慰几句,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又拿了点钱塞给她,防止人家找上门不好应付。看她哭够了,就把她送了回去。
那一夜过后,一切都向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村长侄子当晚跑出去以后,掉进了河里,死了。
阿莲被拉走了。这是村里头一遭。
阿莲被带走那几天,几个娃被他们两个叔伯带走了,唯独那个还不满一岁的,被故意忘在了偏房,饿死了。
不管村里人怎么说,阿莲这次都是没罪的。被放回来后,好几天听见她在河沿边又哭又骂:“狗日的,胡老二你不是人,饿死你们胡家的后!你们兄弟都不是东西,往我房里钻的时候像条狗!这会儿不认人了!你们亏了祖先啊…”
唉,我们一家都很惋惜。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村长的兄弟们闯进了我家的门。我间接知道了另一个“真相”:我和寡妇阿莲好上了,他家大侄子去阿莲家里送“救济”,被我和阿莲砸昏头扔到了河里,甚至,我妹在帮我们放风。
我辩解不了,村长侄子死的那一夜,阿莲来过我家。这个女人呢,也的确有几分姿色,起码真的很白,年龄又不大,我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平日没少来往,一切都很合理啊。解释什么呢,张不了口。死去的那个男人的兄弟个个都壮,一巴掌下来,我耳朵里全是嗡嗡声。
那晚,全村人都来了,我被拖走前,我的奶奶还在哭喊着……
然后,事情就到了这个地步,我被敲晕过去以后,醒来就到了这个小空间。和阿莲一起熬过了好几天的捶打、被吐口水、泼粪、折磨……她倒先走了,留下我挨着。该死的阿莲,我也想大呼一声:真后悔认识这女人!
幸好啊!那晚妹妹去了同学家不曾回来,只是可怜我的奶奶。
后来,身体上的疼和心里的屈辱、恐惧都比不过胃里空虚。
我以为,再也熬不过去了,阿莲一日比一日地恶臭……
最终,我还是活下来了。
听说村长兄弟们被抓了。我至今仍然不知道我们到底被村民们关在什么地方。
而我奶奶,在我被拉走那晚就一口气没倒过来,由“好心的邻居们”处理了。
我再也不会待在这个地方,尽管这里有我熟悉的河和桥。然而我却也没办法杀了所有人。
我从未觉得这个地方如此陌生,本以为爹妈十几年前安家在这里,这里就算是我们的家乡了。
可最终,这里不属于我,也不属于那该死的阿莲。我们都是要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