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岁,巧云离开苏北,嫁给了南方的全根。那年,全根18岁。
全根16岁就没了爸。当年修运河,数九寒冬,要下河打桥桩,工人们你瞅我,我瞅你,没人敢去。他爸年少气盛不认怂,脱了衣袜就下了水。就这样落下了病,五十五岁就走了。家里没钱买棺木,母亲又没主见,他带着年幼的弟弟,在村里人的帮衬下裹了条草席,就把父亲埋了。
父亲没了,弟弟还小,全根自然要担起这个家。挑粪、种田、趟螺蛳、泥水匠他都干。可是,贫穷这件事儿,哪是一天两天可以改变的。农村里,从来都是淳朴和愚恶并存。有善良的乡邻送你点吃喝,自然也有刁钻的闲人冷嘲热讽。说到底,全根虽然才18岁,算不上老大难,可是他需要一个女人帮他打理这个家。只是因为穷,没有人愿意嫁给他。
和巧云见面,是城里的朋友介绍。那时,全根跟着大队在城里做泥水匠,认识了巧云的表姐。表姐请全根来家里吃饭,精致的小米饭摆在桌上,全根要了两碗不好意思再要。巧云也是农村出身,一看就知道全根没吃饱。于是,跑去街上买了三个包子一个大饼,全根连声谢谢也没说,低着头哼哧哼哧就啃完了。
巧云看着眼前这个小自己三岁,却比自己高两个头的俊小伙,肯吃苦肯上进,却因为穷而娶不到老婆,心想:朗哩个妈妈,什么世道。从此,便决心跟了他。
起初,一米八的全根还嫌巧云矮,村里的长辈指着他就骂:“你看看,你们家除了一顶茅草屋还有啥?这草屋矮得狗都能刨,你小子还挑个球啊!”全根低下头不再说话。
结了婚之后,全根才知道巧云的好。每天起床就看到巧云在屋前洗衣服,做工回家就有热腾腾的稀饭,灶上也拾掇得干干净净。巧云身材虽小,手脚却麻利的很,大队里干活数她动作最快。家里有了她,老娘有人顾,弟弟有人带,还多了一份工分,就连面对村里人的刁难,也有她抄起鞋底为他争回个理。全根第一次感觉到,家里的日子要好起来了。
22岁,巧云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在此之前,他和全根一起回了趟苏北老家,那也是全根第一次去苏北。正值年关,寒风凛冽,雪堆及膝,巧云挺着肚子在雪地里滚了好几跤。老丈人开门的时候愣了愣,咋选这么个天回来呢。茫茫的雪,也掩不住地里的穷。那晚,全根睡的是草席,也只有梁上悬挂的胡萝卜串儿昭示着这一年家里的人没挨饿。
可能是在雪地里滚多了,孩子生得格外白嫩可爱,一点也不像乡下的土孩子。只是,从此之后全根就更不自由了,除了干活儿,闲暇时候还得帮着把孩子。同村的小伙子结伴去摸鱼的时候,他只能摸着女儿的小手做鬼脸。19岁,连青春都尚未享受,就步入了父母的行列。不过在那个年代,“青春”这两个字对于全根来说实在太过遥远。
59岁那年,娘家传来消息,二哥家的孙子要办喜酒了。孙子排行第八,人称小八,前面有七个姐姐,好不容易才有的儿子,听说现在当上了某公司销售的区域经理,娶媳妇儿当然要隆重,巧云也跟着高兴。细细想来也有近十年没回去了。当晚,巧云拿出儿女们给她买的新衣服,一件一件开始试。要知道这些衣服哟,都是累了好多年没穿的新衣裳,平日里子女们买的衣服她都舍不得穿,孙女每次回家,不是看见奶奶穿着自己初中时的校裤,就是里头套了件小时候的背心。哎,也怪巧云身材小,啥都套得下。
酒席上,见着了多年没见的弟媳们,女人们围在一起总有唠不完的话。弟媳们叽叽喳喳地围着她转,巧云激动地握着她们的手,好几次想张嘴说些什么,问问老家的境况、兄弟们的生活、讲讲那些过去的日子,可是话到嘴边最后都咽了回去……不是不知从何说起,而是离家这么多年,几乎听不懂家乡的话了。只能笑着对着这个“嗯嗯”,对着那个“是是”。21岁的时候,只用了三个月就听懂了南方的方言,可如今到这把年纪,还能学的回去么。
喝完喜酒去大哥家串门,一路走过窄窄的柏油路,就穿进了泥泞的水稻田,家乡的路到底还是没修好。夕阳西下,水稻田里泛起一层薄雾,寂静的远处传来几声水鸟的叫声,巧云想起了小时候,也是踩着泥巴路,带着弟弟们一路撒欢儿;还想起了那年的大雪,咯吱一脚下去,一个泥坑,一个踉跄。好多年了,路还是这样难走,但是,自己选的路,走得再难心里也踏实。
人老了就爱说以前的老故事,最近外孙在学画画,巧云听着贵,就老念叨全根小时候上不起学的故事。小学报名的时候,家里拿不出钱,全根对老师说:我爸说了,等家里的猪卖掉,就交学费。老师信了,帮着垫了学费。半学期过去了,老师问:家里的猪卖掉了吗?全根说:还没,快了。又过了些日子,老师路过他家,问了句,家里的猪呢?全根指了指猪圈里的小崽子:喏,在那里……老师哭笑不得,好你个臭小子,猪都还没长大呢!
念着念着,又叨叨起俩人的相亲往事。巧云说:“我当时啊,也就看上你长得好看。”全根冲孙女得意地笑笑,转而又很不好意思地说:“爷爷那时候也才18岁,不懂事,吃完包子连个谢谢都没说。”这人啊,年纪一大反而比年轻时候更敢说了,也许是经历了太多风雨,知道面子虽好看,里子不经藏。几杯酒、几圈烟之后,全根慢悠悠地说:“我这辈子啊,不是你奶奶靠我,都是我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