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想来,读冯唐大概有一种“心有戚戚然”的感觉。喜欢他文字的,可能大多属于世俗中认为的“乖孩子”:从小就听大人的话懂得遵守规矩,读书时服从老师的教导从不惹是生非,十八岁之前将考上一所自己力所能及的大学为人生目标,如果幸运的话还可以读个硕士或者博士,然后有一份普遍认为的稳定体面的工作,结婚生子,岁月流逝。世人往往只看到他们循规蹈矩的大体,却很少留意到他们内心的叛逆与狂野;他们并非没有离经叛道的冲动,只是强大的理性与利益考量让他们总能压制那只蠢蠢欲动的魔鬼。
当然,还有另一种人试图用文字打败时间,也试图用文字宣泄在温顺表面下的不羁与天马行空。比如,冯唐。
直截了当地说,这就是一种闷骚的典型代表。从协和医学院的临床医学博士到美国的MBA到麦肯锡的全球合伙人再到如今医疗领域投资人,冯唐已经取得了世俗眼中的巨大成功。所以他可以住在北京后海的四合院里,在全球飞来飞去的空隙回到偌大的书房内把玩古玉,顺便写几幅笔画纠结的书法,在他的微店里卖成千上万。
不过,在冯唐笔挺的西装下,从来都有一颗躁动的心。从“万物生长三部曲”——《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万物生长》、《北京北京》开始,冯唐笔下写得基本是自己的一个映像:优秀的皮囊下青春的激情一触即发,可惜肉体的诚实抵抗不过内心的纠结。简单点说,就是“有贼心没贼胆”,只能通过文字来狠狠弥补青春年少时的羞涩与欲拒还迎。
所以冯唐的文字千千万,大体上有两个词可以概括其风格:一为“肿胀”,一为“骚”。青春期的“肿胀”无处消解,只能通过“有了绿草,大地变得挺骚”的狠狠一击,达到自我满足的新高峰。
只是冯唐大约也忘记了,舞文弄墨者最容易犯的错误,一是自我满足,一是好为人师。年过四十后身体状况越发低垂,思想境界却不自觉地日渐肿胀。所以冯唐又来了本新书《无所畏》,站在自我的高峰上总结过去,展望未来,点拨众生,启迪后人。因此他先是唠唠叨叨地告诉你《如何避免成为一个油腻的中年猥琐男》,惹恼众人后再来一篇《比成为油腻中年更可怕的是成了油腻青年》——如此自媒体的标题,本身就已经相当油腻。
当然,爱情是冯老师不能不说的话题。所以他告诉你“心碎要趁早,出名要趁晚”,人生苦短,《找个好看的扑倒》就好,因为到最后能够天长地久的,在他看来是一些“非自然、非生理”的因素,比如“三观”,比如美感,比如生活习惯。这不禁让我再次肯定了我的结论:典型的外表温驯内里风骚,年轻时身体肿胀,中年后思想肿胀;年轻时身体指挥大体,中年后试图用自己的思想指挥别人的大脑。
读《无所畏》没有“万物生长三部曲”那般的酣畅淋漓,我必须忍受一个中年男人那种纠结的自恋、喋喋不休的人生鸡汤和欲言又止而又欲拒还迎的自我期许。可读的几篇,反倒是写他的父母,写他的故乡,写他的一个古玉鸟的失而复返,当然还满足了我这个窥探别人书房的特殊癖好。至于那些总结爱情的一二三四,抵抗油腻的五六七八,总有一种让我在酒过三巡之后一个秃顶大叔唠唠叨叨说三道四的违和感,不读也罢。
说到底,我还是喜欢冯唐的。曾经看过他在《搜神记》里的视频,感觉在纸上叱咤风云的作家,被东北大老爷罗永浩老师虐得一地鸡毛,不禁有种“同情之理解”——说到底,可能大家都属于那一类型的人而已。所以到最后也是给自己提个醒:年岁渐长,眼界要高,心态别老,不要把身体无法肿胀的遗憾,转移到文字上来荼毒青年;追求不朽要与古人较,留下文字要跟《史记》齐。老想着自己的几部小说跟《肉蒲团》《金瓶梅》放在一起,境界太低;如果《无所畏》也仅仅是《人性的弱点》之流,恐怕冯唐也只能在写文之余继续卖点写得很纠结的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