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我已走到这里

       什么时候,我已走到这里。

       小时候的家,今已成别人的栖身之所。屋后的那一片地瓜地,不知何时拔起了一座居民楼。门前那一块可以玩弹珠的黄色沙地,已被崭新却不讨我喜欢的水泥覆盖。楼下玩着笑着的那些孩子们,什么时候已经成熟得我再也认不出来。

       这就是变迁,就是找不回童年与哥哥争夺的玩具,找不回往窗外扔西瓜皮吐鱼骨头的勇气,找不回那些纯白得像白纸一样的眼神,找不回与家人一起在海边的沙地里抓螃蟹的时光。

       什么时候,我已走到这里。走到一个后知后觉才发现一切早已不同的时空。

       听爸爸说,老家的旧房已经租给别人当办公室用了。听奶奶说,我小学一年级养的兔子已经送给了乡下的姑姑。听妈妈说,以前邻居家的哥哥已经工作好多年妹妹已经嫁了人。听爷爷说,骑着那辆曾经载着我上学放学的横杠自行车他已觉得费力了。

       旧房何时变得这么狭小。兔子何时我再也看不到它奔跑。离开前邻居家的哥哥妹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我记不了。爷爷那又旧又破的自行车如今除了车铃哪儿都响。

       当初为何离开那片故土。离开也就离开了,只可惜太年轻,年轻到不知轻重,年轻到不知离开了一切将不复从前。离开那片故土是为了求学。然而哪里不可以求学。可不是哪里都找得到相同的记忆。可是,我爱的到底是不是关于那里的记忆。还是,只是在拒绝成长。

       小时候很宠很宠的一对兔子,灰色的姑娘因为腿疾去往了天堂,只留下白色的小伙子。小伙子被送到了乡下,隔了一年我回到乡下却看不到他。乡下和城里不一样,乡下人和城里人也不一样。动物只有受宠了才叫宠物。当我看到人家天井里踱步的家禽,猪圈里吃饱了哼哼嚷着睡意的花斑母猪,我猜测了他的命运。那时很粗地骂了几口,我说我再也不会原谅他们哪怕是亲人。现在呢。现在想得起当时骂的话,却找不回骂的心情。虽然我想念那两个小家伙的心情从未变过。小时候冲动了敢出手,长大后冲动了却胆怯。突然好遗憾,有多少冲动已被我自己遗忘。那些冲动有几分稚气,又有几分志气。好多东西我不想丢,可是我留不住。只能求遗忘的是懵懂的冲动,而不是珍贵的执念。

       有多少人在我还读着书的时候踏上了养家的路。邻居的哥哥诉说着哪里都不景气,笑而感伤。我想是我感伤了,这哪里还是哥哥,叫他叔叔我一点不自在的感觉都没有。对面楼同一层的妹妹,手里牵着一个娃,背上背着一个娃,在一猪肉摊前讨价还价。身材的丰满让她更显韵味却也告诉着我,这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不再是女孩儿了。原来我没有那么渴望长大。如果岁月和青春也可以讨价还价,还有什么不可以。问题是,就是不可以。我懂,可我还是会发问。我所读着的书,真的依然是很多人得不到的渴望吗。我所过着的生活,真的是很多人的梦境吗。不知道哪一天我好像发现了,属于每个人的青春的长度,都不一样。可以羡慕可以嫉妒,却是你抢也抢不来。

       那么,我读好了书,就是给父母省钱帮父母养家了吧。从小憋着一股劲儿读好书,憋得半死,却还是在升高中的时候让他们给我交了三万择校费。虽然从小到大没请过家教,却一次性地交了别人花的"家教费",甚至多出好几倍。这就是他们的期待,是他们的情愿。即便最终我只考了这样一个大学他们也从未说过我什么。好想知道,面对着亲戚们脸上依然自豪满满的他们究竟揣着怎样的心情。好想问,有谁听过我爸爸的叹息,有谁知道抽不完的烟也许是他道不尽的压力。抽烟真的不好,可是戒烟对他而言是不是也很残忍呢。某些时候我会突然地不想勉强他戒烟,想到这个我就很想狠狠地揍我自己。可这很真实,我只是希望他快乐,我承认我贪婪。可令人难受的是,抽烟连短暂的快乐都不是。十年一个人的生活,他的孤独我可曾懂过呢。恐怕我的语言会让这段原本深刻的经历变得浅白,我好胆怯,胆怯得不敢再说。

       什么时候,我已走到这里。走到一个我不知道到底算是什么的地方。

       看着好多同龄人比我更早地开始惨淡经营着自己的人生,我羡慕着,然后被骂天真。看着微博上好多一句话就说到心坎里去了,却不知道它们究竟对在哪里。好容易感动,然后发现那些是我不缺乏的东西我为什么要感动。喜欢随便哭,不需要任何理由随便听了首钢琴曲翻了几页文字就可以默默流泪。笑点低得可怕,明明和泪点一样低有时却愣是笑得僵硬。好随便施舍,却不太敢再随便施舍因为被骗了好多次却又好多次了都不长记性。很崇尚博爱,可博爱好累,还没做我就放弃了。

       那么我可不可以这样想。天真着,并努力去拥有一份自己的小小的事业哪怕失败了。微博上别人的感悟是不是真理,等到某一天我自然会发现。容易感动,是因为我有感情我不冷血我是可以被说服可以被改变的。喜欢哭是因为上帝给了我哭的能力,我只是依着自然法则去流露感情。笑点低是一种幸福,它可以传递快乐。好施舍就去施舍,不要管我面前的求助者是真赝品。做不到博爱就自私地爱,自私地爱值得爱的人只要那是真爱。

       有点想笑,难道长了这么多年我就长成了这样。父母的牢骚没有断过大概因为我没能达到他们的要求,我也从未预期过这样的自己。不过似乎我没有后悔。谁能在有意识起便开始塑造一个理想的自己,我很佩服这样的人,可我不是,也不想。有的人会想拍我的脑袋,可任凭拍到脑震荡了我还是个固执的娃儿。我就是如此这般,是一株"疯长"的植物,喜欢空闲或不空闲的时候打打僵尸。虽然我不是很清楚这样到底是好是不好。可惜没有人会有答案,因为谁都看不到谁的未来,谁都不是上帝。

       突然好奇怪,为什么前面会那么那么那么缅怀过去的时光和人。我并没有多想回去,并没有多想念那些人,如今我甚至都不情愿回老家。因为它早就变了,面目全非,再不是我有感情的那个了。我只知道我在走向未来,不论我怎么回头那些光和影只会离我越来越远。什么时候才能游刃有余地活着,成熟的时候吧。噢,成熟。好得瑟的词眼。一段阅历对另一段阅历的绝对优势。如果能成熟,终究是好事吧。我在抗拒什么吗。没有,我只是觉得,我和它有距离。我却还在没心没肺地笑,是我太没紧张感吗。

       什么时候,我已走到这里。走到一个让我又爱又恨的年龄。

       老人的鬓上不断增添着白发。每见到一根,他们就难过一下,拔掉一根。日久发稀,竟连白发都不舍得再拔。好可怕,不自觉地我会称呼他们为"老人"了。我的家人,忍受的最多的就是分离。分离之后,还有孤独。我曾幻想着有一天我赚了很多钱,要和爸爸妈妈哥哥住在一起。房子不用很大,两个房就可以,妈妈和我一个屋。哥哥一定会蹭到我们这边,大概到时候就四个人挤一个屋,两个男丁打地铺了。哪怕静静睡着,都很幸福。没有距离,没有挣扎,没有过分的想念。

       梦想好美,美到我心醉,有时又很痛,痛得我心碎。爸爸嘴里念叨着老了要回乡下种果树养禽畜。妈妈幸福地期待着哪一天能够帮我带小孩儿却担心着能否。两个半百的人,两个需要陪伴、希望帮忙、却害怕成为累赘的人。如果我不懂我真该遭天打雷劈。如今他们表现出的那些幸福都是假的,我一定要多多这样提醒自己。很想有一天我有能力让他们到世界各地去享受,怕只怕他们告诉我,老了,走不动了。

       小时候妈妈骗着我说给我买只小狗只为让我多喝几口粥,长大时爸爸骗着我让我别太省只为让我和别人一样。如今他们还在骗我,骗我说他们很健康,骗我说他们很知足,骗我说他们会好好生活等着看哥哥和我找到各自的幸福。父母一生的谎言,只为孩子说。

       我以为终于可以了,却发现似乎越来越不能够。陪伴他们的时间被挤压着,然后我的内疚会膨胀。真是又爱又恨。

       什么时候,我已走到这里。走到一个并不是陡然陌生却难以熟悉起来的环境。

       什么时候,我已走到这里。不带脑地、莫名其妙地就成了这样一个我。

       什么时候,我已走到这里。有些苛求,有些清醒,却不够苛求也不够清醒。

       什么时候,我已走到这里。跃然纸上,也只是这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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