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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高难饱,
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
一树碧无情。”
“知无……知……无……知……啪!”当最后一只蝉被第一缕秋风吹下来的时候,正在院场杨树下“扎棉梗柴把子”(把棉梗折断成约五十公分长短,用稻草捆成大腿粗细的捆)的田杏着实吓了一跳,这蝉不偏不倚正好掉到田杏的肩膀上,实实的但又不重的一砸,很像儿子夏想小时候跟她玩“吓人”游戏时的猛然一拍。她听到蝉在她肩膀上气若游丝的声息,伸手把它抓了下来,摊在手掌心。蝉的一只翅膀半张开仍作飞翔状,另一只翅膀已经僵直地贴着僵硬的身体,只剩下嘴上的那根吸管和几条腿仍在微微颤抖。“唉……可怜的,终于完成了使命,人间已太苦,回去吧。”她用手刨开杨树根附近湿润的泥土把它埋在了那棵杨树下。
田杏埋了蝉,想着趁今晚月色好再扎一会棉把,心却莫名地慌慌。脑袋里一直盘旋着老辈人流传的一句话:“死物撞人是凶兆。”她抬起头望着那个像天眼一样越睁越圆的月亮,“快中秋了,夏想还有一个星期就该回来了,老天有眼,保佑我一家人平安吧”她念叨完,望了望黑洞洞的屋门,儿媳妇姚晶应该已经睡下了。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又望了一眼天眼般明亮的月,走回屋内“哐当当”拴牢屋门。
“嘭嘭嘭……嘭嘭嘭……”半夜三更的打门声在乡下村庄尤为清晰。心神不宁的田杏正翻腾着睡不着,“腾”地一下坐起,来不及点灯,慌乱中套反了两只鞋,当她踉踉跄跄地跳到堂屋门口时,姚晶先她一步开了门,只见夏想气喘吁吁地矗在水漾漾的月光下,像个黑色的魅影。田杏气得一咬牙、一扭身、一屁股坐在屋门后的一张椅子里,漆黑一团。姚晶望见门口的人深吸了一口气,折身去点好了油灯,油灯闪闪烁烁,照见门口的夏想满头满身汗气淋漓。“你这是又犯了哪门子神经,大半夜地又跑回来?赶回来死啊!”田杏憋闷着慌慌了半夜,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爆破口。那团黑暗里的吼叫,把姚晶也吓了一跳,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白了夏想一眼,无声地折回了自己的卧房。
“我,我被单位开除了!”夏想的一句话就像天雷勾地火,田杏和姚晶两个女人跳着冲到他面前,各喊了一句话:“我们离婚吧!” “你不想活了!”
田杏再次跌进一团黑暗里,这团黑暗有了灯火的照映反而更黑。“嗷……天老爷呀……这日子今后可怎么过呀……。”姚晶捂着脸“呜呜呜……”地再次折进了卧房,“砰”地关上了房门。
姚晶再出来时已穿戴得整整齐齐。她没有同田杏娘俩言语,噙着眼泪急匆匆往屋外走,与夏想擦肩而过时幽怨地望了他一眼,很快消失在水漾漾的月光里。
月亮隐去了光华,屋外越来越暗,有丝丝寒气从门口涌进屋堂来,桌子上的灯火也渐渐淡了、矮了、瘦了,像一片落叶,飘飘摇摇。田杏用手抹了抹眼睛,从地上爬起身,看都不看儿子一眼,进了自己卧房,关了门。
早晨,整个村庄都还在濛濛的雾气中沉睡,余国庆却早早担着一担瓜出了门。他是去镇上卖瓜,早点去能占个有利的地点,这担瓜才能买个好价钱。走到夏家门前时,他停住换肩,头刚转过方向,瞄见夏家屋前的廊厦像吊着一个人,他以为眼花,揉了揉眼,再一看,“妈……呀……!”他腿一软,扁担滑了肩,瓜滚了一地……
“我的儿啊!……”凄厉一声嚎在这个没有蝉鸣的早晨格外动魂惊心。
夏想被人解下来,停放在他上吊过的那根廊柱下。按乡俗,年轻人横死的不能进屋堂。
在那个信息相对闭塞的年代,死人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尤其非正常死亡的年轻人。方圆百里的村民跑来围观,里三层外三层把夏蝉家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
“夏想多老实一个孩子,真是可惜了,咋娶了这么个祸害,这么命不好。”
“唉……造孽呀!田杏辛辛苦苦把儿子拉扯大,成了家,有了工作,本该过上好日子了,全是这妖精闹的……”
“那小媳妇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实在过不下去,可以离婚呀,不能这么想不开呀?丢下这小的小老的老可怎么活呀……真是可怜!”
“咦……怎么不见那个小媳妇呀?”
“哎呀,快别提那小媳妇,不是她,夏想也不会走这一步,老辈人没说错,娶坏了媳妇害三代!”
……
夏蝉被卧房外潮水般汹涌的声音吵醒,她光着脚跑出卧房。母亲姚晶不在家,奶奶田杏也不在,屋前门还被人群堵了个严严实实。这潮水般的声音就是屋前这些人发出来的。她打开后门,从屋后绕到屋前。人群密密匝匝,嘈杂的人声里还有哭声,幼小的她进不去也看不到。但突然而至的这么多人,像母亲带她看大戏时一样的热闹,还有好多的孩子,不谙世事她很是兴奋,她跟着那些孩子一起跑,跑得满头大汗,笑得小脸通红。
“别笑了!你爸死了!”一声大喝,夏蝉吓了一跳,立即站住不动,是隔壁的余奶奶。余奶奶紧紧地捏着她的胳膊拉着她从人缝里挤了进去。
父亲直挺挺地睡在一层稻草上,脸上蒙了一张草纸。奶奶跪趴在父亲的头边,撕心裂肺地哭喊父亲的名字,边哭喊边拍打着土地。她望望父亲又望望奶奶,不知所措地一只手紧紧抓着自己胸前的衣,两只脏兮兮的小脚越并越紧。“咚!”的一声,奶奶侧倒在地,蜷缩着身体,不停地抽搐。余奶奶丢下她的手同几个围观的人一起上前扶起奶奶,有人掰奶奶蜷缩的身体,有人掐奶奶的嘴唇……夏蝉恐慌地望向四周,齐刷刷的眼睛箭一样地射着她,她害怕极了,想要寻求奶奶的怀抱。一挪脚,一个趔趄,趴倒在父亲那张蒙着纸的脸上……“啊!啊!啊……”她惊恐而尖利的喊叫声划破了天空中那块遮住太阳的云层,太阳从破碎的云絮中钻出来,灼烤着大地上的万物生灵。
围观的人群无不动容,无不悄悄抹眼泪。
余家村是个祖祖辈辈靠种地为生的小村庄,这里的人无论是种地还是做人都是老辈人一代一代口口相传,余家村人一直信奉“财不外露,色不示人”方显忠厚温良。做人不能太张扬,要学会谦卑,要让别人感受到平易近人,才算是德行良好,才值得别人尊敬。比如:衣服穿旧了破了不能扔,要缝缝补补继续穿,那才是勤俭持家的典范。女子不着装鲜艳,不曝露玲珑曲线,不坦胸露背,衣服扣子要扣到脖颈部,款式颜要同男子一样的暗哑、宽大、粗旷才算是贤良淑德。几十年来余家村的老一辈一直是尊规守矩,不越礼教。
自夏蝉的母亲姚晶嫁过来后,余家村似乎不是原来的余家村。
姚晶嫁过来的那天就失了做女人的“贤良淑德”。她披着一头乌黑的大波浪,银盘似的脸,该红的红该白的白。一眸秋泓,水光潋滟,望得人丢魂失魄。柔软的腰枝在洋红的掐腰小西装里盈盈一握。一抹雪白的胸在“波涛翻涌”中若隐若现,一条黑丝绸喇叭裤勾勒出坚实饱满的臀和修长的腿。她玫瑰一样香艳逼人地站在只有军绿、黑、白、灰、蓝的人堆里,站在连电视都只有黑白两色的村庄里,显得多么惊世骇俗,多么有失体统,这简直就是“妖精”!
在那个物质贫乏、思想固化的年代,“妖精”的称谓是蒙着黄油般的腌臜,不干净,是让人鄙夷的,是遭人谴责的。连神话传说里都说妖精会魅惑人心还会要人命。
在村人看来,夏想娶回姚晶这样的女人,他的命运就被施了“巫术”,他的人生悲剧就已经开始。
夏想刚休完婚假就跟田杏提出不想回膏矿上班。说是膏矿的工作一月只能休一次假,一次只能休二、三天,太不人道。又说不放心把媳妇丢在家里。恨得田杏拿起鸡毛掸子追着夏想打。“没出息的东西!男人的本事是成家立业!光宗耀祖!不是儿女情长!更何况,没本事挣钱回来,凭什么让女人对你死心塌地?就凭你看着?守着?啊?”夏想不吭声,低着头走了。
安静了二十年的夏家因姚晶的到来变得门庭若市,田杏一下子无所适从。自从丈夫去世,田杏带着四个年幼的儿女靠农村的一点口粮田活命。田杏每天睁开眼睛就是忙碌,天不亮就上地,太阳落山了才下地,大半夜还在缝补、洗涮。生活的艰辛,农事的劳苦再加上一个寡妇的身份让田杏几乎不与人往来。久而久之村里人忘记了这个不幸的女人。被人遗忘的田杏脑子里除了种地就是自己几个子女的成长,日子清贫,心却是简洁安宁。直到她的儿子当上工人的那天,村里人又好像忽然想起了她这个苦了半辈子的女人,总会在碰见的时候主动对她说一句话:终于熬出头了!儿子“鲤鱼跃龙门”了!自打儿子娶亲后,村里人一下子变得热情,男人女人有事无事喜欢到田杏家坐坐、看看,看到田杏总是无话找话地过来说上几句。田杏不得不时常停下手中的活计客套地陪着人家说一会儿话或者打打招呼,这样的“热情”让田杏心神不宁。
田杏习惯了天不亮就起来洒扫庭院。她刚洒完水,把着大竹扫帚还没有开始扫,屋后的德安媳妇扭着麻花地来了。德安跟夏想是发小,又住前后屋,俩人从小好在一起玩闹。德安比夏想早一年结的婚,那小媳妇却是年轻,比德安小四五岁,长得也俏皮,就是一脸的“雀子屎”。“田奶奶,这么早扫院呀!我来帮您扫吧!”德安媳妇边抢田杏手里的扫帚,眼睛边往田杏敞开的屋门里看。田杏也跟着好奇地往屋门看,没什么呀?那小媳妇回过头来挽着田杏的胳膊噘起了嘴:“我婆婆大清早就在我卧房门口骂,骂我没出息,管不住自个男人。” “你婆婆也是为你们两口子好,不要跟老人计较” “哦。“那小媳妇边回答边蹑手蹑脚往田杏的屋门靠,脖颈展直了往屋里伸。“田奶奶,您家媳妇儿在家吗?”“我说你一直看什么呢,你是找姚晶吧,她这会儿正睡觉呢。” “田奶奶,好巧哇,我家德安这会儿也是睡得不醒,也不知道他昨天晚上去哪儿疯到大半夜才回。”……田杏望着那个麻花般扭动的背影,两只手使劲摁住扫帚,把院场上的地划出一片片猫挠过似的印。
田杏端着衣裳,刚下河塘,华平媳妇就在洗衣石上展着手招呼:“田大妈,洗衣裳啊,快下来!我给您让块儿地方!” “不用麻烦,我一件衣裳,不着急,等你洗完。”田杏客套地。“哎呀,来吧,挤在一起热闹,要不,我给你洗洗!”华平媳妇说着直接过来拽田杏手里的盆。“好!好!好!我们挤着洗。”田杏只好下去。“田大妈,我听别人说我家华平这几天老往您家跑,您老千万别让他进门,他这个人一天到晚没个正形,说话也不着五六,您老可千万记住别让他进门!”田杏没有回答,手里的捣衣捶像捶地基般“咚!咚!咚!”震得洗衣石都颤抖。
中午,田杏和姚晶正吃着饭,“真是好生活呀!婆媳俩人这么多菜怎么能吃得完,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替你们吃点,老婶子给我盛一碗饭呗!”赖宝笑咪咪地踱了进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子对面的姚晶。“你这少爷,家里的大鱼大肉不吃来我这寒门蹭淡饭,好不巧,我们刚刚吃完,准备午休!”田杏冷着脸不客气地。“莫名其妙,谁请你了!跑进来就要饭吃!咚!”姚晶端起碗不客气地在桌子上狠狠地一顿,剜了赖宝一眼,起身走向卧房。“晶晶,你要困了就赶紧睡吧。”田杏听着儿媳妇年轻人不知轻重的话赶紧打圆场。这赖宝是村长家的独子,三十多岁的人了,婚结了两次也离了两次,整天游手好闲,仗着他老子的身份,尽干些招小媳妇、逗大姑娘的勾当。村里人都看在他老子的面上敢怒不敢言,惹不起他都只好躲着他。前些年他招惹邻村一个小媳妇,让人家男人掂着刀撵了几个村,砍了他背上一刀,安生了半年,仍是色心不改。那赖宝的眼珠像是要长在姚晶身上般,一路跟随着,直到“哐当”关门声把它的眼珠撞了个稀碎才收回目光。“你们睡,你们睡,不碍事,我吃我的。”那赖宝端过姚晶顿在桌子上的那碗饭又拿过姚晶用过的筷子自顾自地吃了起来。田杏气得血直往头顶涌。“少爷!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家两个女人去午睡,你一个男人在我家吃饭,这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吧。你真喜欢我家菜,我明天炒好亲自给你村长家送去。” “不用了麻烦,这现成的多好。”那赖宝仍是边吃边朝姚晶的卧房门口看。田杏又不好拽着他衣服往外撵,只好叫出儿媳妇,“姚晶,走,浇菜去。”
没几日,村里便传出许多闲话,今天这个男人去了夏家,明天那个男人去了夏家。就连村里夫妻干架,老婆们都是指桑骂槐羞辱姚晶。田杏听着心里实在堵得慌,姚晶跳起来就要去找人家吵。田杏拽住姚晶,“人家又没有指名道姓说你,你去接茬嚷嚷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么?”这样的憋屈无法去向任何人解释什么。那些男人本就是喜欢无事到处串门子的人,来她家也无非是坐一会儿,说点不咸不淡的话。至于人家心里有没有点别的想法,田杏也管不了,只要人家没有出格的言语和举止,乡里乡亲的,田杏也不好真关着门不让人进,若真关上门,那些好事者更要有了“关门闭户有啥见不得人”的说辞,况且这些人来闲坐时儿媳妇姚晶根本就不出卧房门。
夏想渐渐听到些传言,开始不安心上班,时不时地请假,旷工跑回来。一年下来,工资少了许多,姚晶便开始跟夏想吵闹,一吵架就说一些后悔嫁过来的话。
夏蝉出生了。姚晶三天两头抱着孩子往娘家跑。田杏看着心直慌,忍不住说姚晶一句半句,姚晶就说家里坐着等,除了听些流言蜚语,又等不到天上掉来馅饼,还不如去娘家,耳根子清净还能刮蹭点”散碎银子”。田杏只能闭口不言。
夏想每次去接姚晶回来后都要闷头叹半天气,姚晶的父母总是连讽带嘲地把他同其他三个女婿比,甚至明里暗里希望姚晶离婚。夏想每次都只能伸着头听难听话,腆着脸陪着笑,他觉得是自己人穷志短。
夏想死了,姚晶也一直不露面。田杏除了恸哭,关于夏想的死因和姚晶的消失却是闭口不提,村人也“万分理解,万分同情”地从不问及。
田杏突然老了,老得像她身后那座土坯房,寂静而苍凉。她每天除了在自己的几分薄田里劳作还是劳作。
四十岁那年田杏一个人含辛茹苦把四个儿女拉扯大。夏想结婚第二年,夏蝉出生。为了节省些口粮养夏蝉,田杏不得不把刚刚二十岁的大女儿匆匆嫁了人,把十八岁的二儿子送到了部队,把十六岁的小女儿过继给了娘家的远房亲戚。大女儿的丈夫脾气不好,不疼她,还经常打她,大女儿总怨田杏不该把她嫁得太早太匆忙,所以鲜少回娘家来。二儿子回不来,小女儿又被迫切断了联系。田杏早就习惯了一个人默默地独吞人生的苦水,就连夏想的死,她都不想告诉任何亲戚,她一个人在村邻的帮助下草草打发了儿子。
她的人生从此静默了,唯有静默才能让自己继续存活。
关于夏蝉的父母,这样或那样的风言风语在村里四下飘散,像罂粟花朵的味道,带着毒性地弥漫着,浸淫着。夏蝉就在这飘满罂粟花的味道里生成一颗小罂粟的模样。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全是她母亲的影。
夏蝉聪明伶俐,见了爷爷叫爷爷好!见到奶奶问奶奶好!小嘴巧如八哥。村人看着这个长得画眉画眼的小精灵,显示出过分的关注和夸赞,暗地里,都觉得她将是夏家下一个悲剧的开始。他们暗地里对自己的孩子说夏蝉是不祥的“小妖精”,一定要远离!
没有父母关照和管束的夏蝉,就像一株野草一样荒蛮生长。
今天跑到这家撵飞了人家正下蛋的鸡,明天又跑到那家弄洒了人家晒的粮……每次都被人家指着骂“小妖精!小祸害!跟你妈一样。”并掂着她来寻田杏添油加醋地告状。夏蝉每次刚要辨解,“啪!”田杏的巴掌早打到了夏蝉的脸上。那些告状的人就讪笑着说:“哎呀,她还小,不懂事,我们只是希望你今后多管管她,别长大了像她妈一样。”“啪”田杏又一巴掌打在夏蝉脸上。“啊……啊……别打我了,我再也不动人家东西了……嗯……”夏蝉终于哭喊起来。田杏愤怒地望着告状的人,告状的人红了脸匆匆离开。
那时的夏蝉虽然不明白人家骂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多少知道骂人的话肯定不好。她问田杏:“奶奶,妖精是什么东西?祸害又是什么意思?”田杏阴着脸:“谁告诉你的?” “她们每次都这样骂我。”田杏听着心如刀割,她望着眼前这个桃花般的脸庞,黑潭一样眼睛的孙女心里百般滋味,一股无法发泄的憋屈顶着她的胸口。她把姚晶给夏蝉买的所有衣裳全部丢进倒了墨水的水盆里,不一会儿,那些鲜艳的衣都成了黑不黑灰不灰的咸菜色。她又按住夏蝉的头,任凭她哭闹、挣扎,还是把夏蝉一头乌黑的缎子似的秀发剪成了短茬的“狗啃状”。
隔壁的余奶奶听到夏蝉的哭喊跑了过来。“你这是干什么呀?田杏!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呀!”田杏别过脸,泪水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余奶奶一把搂过夏蝉,心疼地抚摸着她的脊背。
夏蝉哭了一天一夜,她永远记住了被人骂“小妖精、小祸害”的灾难性了。她也记住了骂她的那些人。
当夏蝉顶着“狗啃头”着咸菜色衣裳出现在村人眼里时,那些人捂着嘴暗暗偷笑。
“你家夏蝉抢了我家孩子的发卡,还给掰折了!”
“你家夏蝉把我家孩子的饭碗拔打了!”
“你家夏蝉把我们家鸡窝里的蛋敲碎了!”
……
田杏几乎每天都要揍夏蝉一顿,夏蝉由开始的鬼哭狼嚎变得无声无息。
余奶奶又看到夏蝉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悄悄把她拉到住:“蝉儿,屁股疼吧!别再给你奶奶闯祸了,奶奶每次打完你自己也心疼地悄悄哭。听话啊,不惹祸了。余奶奶知道蝉儿是个懂事的孩子,那些跟你同龄的孩子只会玩泥巴、疯跑傻乐等饭吃,咱们蝉儿已经知道帮奶奶扫地、洗碗、收拾屋子了,你是懂孝顺的孩子,要心疼奶奶哈,别再惹奶奶生气。”
夏蝉每次听完余奶奶的话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不再报复那些人了,但是第二天一看到那些人鄙夷不屑的眼神,心里的那点“恶”便又跑了出来。
撞倒了余三家孩子并笑着看他躺在地上“哇哇”大哭。心里暗暗骂道:“小王八蛋,叫你妈再骂我。”看到余三老婆过来,夏蝉老远就笑:“哎呀,真是不经耍,玩个撞人游戏,你输了还躺着不起来。”边说边假装拉那个“哇哇”大哭的孩子。
掀翻了余四家的鸡罩,那可是余四昨天刚买回来的鸡仔。夏蝉兴奋地看着余四一家人手忙脚乱地抓四下逃窜的小鸡。心里暗暗高兴“叫你们一家人再嚼我舌根子”。“余伯伯,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不小心碰倒了,我还以为小鸡像小孩一样不敢乱跑,我来帮你们抓。”
……
田杏实在怕了天天来告状的那些人,也怕了夏蝉被打时的无声无息,因为夏蝉每次的无声无息正酝酿下一场更麻烦的“祸”。田杏只好把夏蝉带在身边,死死看住。
夏蝉渐渐习惯了一个人在院场前看树洞口的蚂蚁排队觅食,看墙角青苔上的蜗牛爬,看屋角边的天空飘浮着的云千变万化,看田杏陀螺一样的身影。
夏日的雨一场接一场,来得快,去的也快。
乌云堆积,风卷着尘土漫天飞扬,夏蝉就站在屋厦下,看着那场筛豆子的雨从竹林那边筛过来,顺着屋顶筛过去,看着太阳慢慢爬出乌黑的云层。
一场雨洗祛了空气中的燥热,洗去树木、屋瓦上的灰尘,也把院场上枝叶、浮土、垃圾冲洗得荡然无存,世间干净得让藏在暗处的生命也忍不住要从土里爬出来呼吸这新鲜空气。
雨后的地上多出了许多指甲盖大小的圆洞,在干净黄土地上像是平白生出来的黑眼睛。“奶奶,这地上怎么有这么多洞?”田杏正望着天上的流云叹气,“唉!黄瓜和豇豆才长出花就下这么大的雨,又要打死几多花哦。”夏蝉抬起头望了一眼自言自语的田杏,继续琢磨地上的洞。她趴着看,洞幽黑,口太小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好奇的她准备用手指去掏洞,手指刚靠近洞口又害怕地缩了回来。她寻来一根木棍,沿洞口伸进去约一个手掌的深度时,木棍的那端就探到有东西在动,而且像是在拉扯木棍,吓得她丢下木棍跑进了屋。
“奶奶!那个洞里的有东西,还会拽我的木棍。”
夏蝉拽着田杏,指着院场里靠近大树附近的那些洞。
“那是蝉洞,是蝉在地下挖出的一条通向人间光明的洞。这每个洞里都有一只已经在黑暗冰凉的地下蛰伏了七年甚至更多年的蝉,如今它们已经长成,它们要借着这雨后土地的松软钻出来,爬到人间的草木上进行生命的重生,从一只爬行动物蜕变成一只长着翅膀会飞翔的蝉。”
“明天或许后天,那些重生出来的蝉就可以飞上门前的这些高树,开始它新的人生。”
夏蝉听着田杏的话,仰着头,望着眼前这些比村庄还要高的树,用小手比划着自已的身高,回过头来望着田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哦。奶奶,那我也是蝉,我将来也能飞到树上么?”夏蝉跑过来牵住田杏的手,仰起一张灿如夏花的笑脸问田杏,田杏看着她笑了笑。“要长出蝉一样飞翔的翅膀,必要先忍受黑暗、寂寞和冰冷。”夏蝉看着田杏自言自语地望向高远的天。
自从夏想离世后,田杏这是第一次给夏蝉一个笑脸,也是第一次同夏蝉讲这么久的话。在田杏看来,自己的人生早就不需要语言。语言的无聊与无味性她已领教多时。
屋梁上的燕子来了走了又来,门前那棵被砍了给夏想做棺木的柏树又长出了枝条,屋旁干了几年的沟渠里又汨汨有声。夏蝉像屋瓦上那盆仙人掌,倔强地生长。
七岁的夏蝉已经学会了踩着小板凳够着灶台帮田杏烧火做饭。
那一年,二儿子夏建国退伍回来了。
田杏又看到了新的光明。
田杏跟亲戚借了点钱帮二儿子娶了亲。在田杏的请求下,夏建国也收养了夏蝉。收养的那天,田杏让夏蝉叫夏建国两口子“二爸、二妈”。田杏又左叮咛右嘱咐夏蝉一定要听二爸二妈的话,夏蝉认真地点头答应。
日子终于开始了新的征程。
夏建国的老婆高凤是个极其泼辣的女人,脑子也活络。田地里的活计根本不够她忙活。她思忖:“几分薄田一年到头的忙活,还得要精打细算才能勉强度日,这附近的几个村子只有一个小卖部,不如我也开一个,反正都是进些日常用品,真卖不了留着自己用,赔是肯定赔不了,挣多挣少日子肯定能宽裕些。”
高凤要开小卖铺,田杏却暗暗发愁。“唉……好是好,到哪儿去弄来本钱呢?娶姚晶把家底花了个差不多,原本指着夏想挣工资帮助建国娶媳妇儿,唉……这如今还落着些饥荒呢。”
高凤的小卖部还是开起来了。她不放心家里的“两个外人”,亲自守在铺子里。上地的事全交给了田杏和夏建国,夏蝉成了家里主力军,烧火做饭,收拾家务。
“去鸡窝捡回那只鸡蛋给我炒一炒。”高凤从小卖铺窗囗伸出头喊。高凤自从怀上孩子便喜怒无常,夏蝉小心翼翼地揣着热乎乎的鸡蛋往灶房走,猫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绊倒了夏蝉,鸡蛋流了一地……“就没有笨死你?”高凤的四个指节像敲栗子般敲到夏蝉头上。“一定要听话,二爸二妈才能把你当亲生的。”田杏的话犹在耳边。夏蝉皱了一下眉头,没有吭声。
“去把货架上的灰抹一抹!”高凤靠在铺子外墙前晒着太阳嗑着瓜子说。夏蝉踩着板凳也够不到最高的那排架子里边,她使劲把抹布甩过去,一不小心打翻了一瓶罐头……高凤的四个指节又敲到夏蝉头上。“一定要听话,二爸二妈才能把你当亲生的。”夏蝉想起了田杏的话,噙住眼泪,“嘶”了一声。
“你看看,白衬衣让你都洗成黄衬衣了!重新洗!”高凤扯下夏蝉正往绳子上晾的衣服,横了夏蝉一眼,扔回洗衣盆里。夏蝉边搓洗边痛得呲着牙。“让你洗个衣服就呲牙裂嘴,让你干点事还要吃人呢!”高凤的四个指节顺手地又敲到夏蝉头上,夏蝉含在眼眶里的泪水滚落了下来。“我!”夏蝉大声喊了一个我字,忽然记起了田杏嘱咐的话,又低了声音说:“我手破皮了,疼。”高凤又白了她一眼,说了一句“你妈都不要你了,还这么娇气!”夏蝉边掉着眼泪边吹着自己手指背和手掌心上搓掉了皮的猩红肉,一阵钻心的疼。夏蝉抬头望了一眼屋门前的那几棵大树:“我要是有蝉的翅膀该多好,飞到高高的树上婶婶就打不着。”
村里同龄的孩子都背上了母亲缝制的小书包,夏蝉忍不住走过去想看看。那些孩子得意洋洋跑开还嘲笑她:“就不让你看!你想要让你二妈给做一个呗!”夏蝉使劲抿着嘴鼓着腮帮子:“谁稀罕你的,我明天就背一个比你们的好!和你们一样上学!”
“奶奶,我想背书包,我想上学。”夏蝉跟田杏说了一年。田杏也跟夏建国念叨了一年。可夏建国和高凤却是只字不提。
冬天,高凤生下一名男婴,全家人喜气洋洋。田杏便趁机问高凤:“夏蝉明年都八岁了,是不是该送她上学了?”老实的夏建国看了看高凤不动声色的脸,缄口不言。高凤实在躲不过田杏和夏蝉热切的眼神,垂了一下眼帘干笑着说:“妈,不是我心狠,您老也看见了,现在家里人越来越多,负担越来越重,蝉儿也越来越大,饭量也见长,这一年到头就指着那几分薄田,恐怕连饭都吃不起,多亏有这个小卖部贴补,就这还是我娘家人资助的本钱,才勉强维持一家人吃喝,哪儿还有闲钱供她上学。”高凤边说边把滑落到胸前的发辫撩起来狠狠地甩到脑后。
“奶奶,我不是二爸二妈亲生的,永远都不会是!”那天夜里,夏蝉挨住田杏的头说。
“蝉儿,给弟弟冲点麦乳精,用温水,一定记得用温水。”高凤在卧房抱着“哇哇”哭的儿子喊夏蝉。“哦,知道了。”夏蝉跑进厨房,用滚烫的开水冲好并用毛巾包住玻璃奶瓶给高凤递过来。“怎么还用毛巾包?”高凤狐疑地问。“玻璃滑,怕打了。”“这回还聪……哎哟!妈呀!啪!你是要烫死我们娘俩呀!”高凤刚要堆起的笑还没来得及堆上脸,烫得摔碎了奶瓶,竖起眉毛骂夏蝉。夏蝉抿了一下嘴,心里暗笑一下。“二妈不是嘱咐我用滚水的吗?我听着二妈的话呀。”高凤气得抓起床头一块尿布砸向夏蝉脸上。
高凤哭着向田杏告状。高凤瞥见田杏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于是又撩起衣襟低着头奶怀里的孩子:“要不,咱们分家吧,让蝉儿还跟着您老人家,我再让一个人的田给您,这样您们也占了家里大半的口粮田!再说这屋里也住不下那么多人,我娘家妈早就说来侍候我几天,我想着来了住不下,所以一直没敢答应。”高凤泪眼汪汪地望着田杏苍苍茫茫的脸,又扯着衣袖拭了拭眼角。
听说高凤要把田杏赶出来,余奶奶实在看不过眼,忍不住过来替田杏说几句话。“老二媳妇,做人不能太不讲良心,一个寡妇老人把儿子辛苦养大不就是为了养老送终么?你也是有母亲的,你这样狠心把老人撵出去让她祖孙俩住露天呀!”高凤脸不红心不跳:“婶子说的对!婶子讲的有理!婶子真是好心肠!您就行好把您家没用的空柴房让出来,她们就不用住露天了呗!别净说好听的,这俗话说得好,站着说话的不腰疼!”夏蝉看着两个奶奶被高凤气得浑身打颤,她猛地冲过去,咬了高凤的胳膊一口。
世事总是这么变化无常。
夏蝉和田杏仿佛做了一个幽长的梦,生活兜兜转转地又回到了原点。
住柴房的日子虽说条件苦,但终于看不到饭桌上那双虎视耽耽的眼,也不用时时处处看脸看色地小心翼翼还要挨打,夏蝉露出了久违的笑脸。田杏长叹道:“你确实该上学了!”
那年月,学费一年不过十几块钱,但对于靠几分黄土地刨食的田杏来说,确非易事。遇上老天不开眼,收成不好,来年四、五月青黄不接时还要吃不饱肚子。一年到头就指凭散养的几只鸡下蛋换点油盐钱。村里重男轻女的现象特别严重,能去上学的女孩并不多,田杏依然坚持让夏蝉去上了学。农忙时田杏偷偷去外村帮人家干农活赚了点活钱。
九岁的夏蝉终于背着小书包踏进了梦寐以求的校园。
教室里的夏蝉是那样的“鹤立鸡群”,比同班同学高出一大截。她的聪明和她身上总是咸菜色的衣服让人觉得很是稀奇,她作业本和笔经常“忘了”买,让老师很是头疼。她走到哪里都是目光的焦点,这些对于夏蝉不过是天空飘浮的几片云,一阵风吹过,天依然是蔚蓝的天。
夏蝉依旧每天兴高采烈地背着书包去上学。
人生的轨迹原本可以这样不咸不淡地慢慢滑下去,而命运是个调皮的孩子,总会在不经意间开个“小玩笑”。
夏蝉三年级时候,同桌新买的小刀不见了,小女孩痛哭不已。老师花了一节课的时间给同学们讲“诚实”的故事,希望拿了或捡到小刀的同学主动交给老师。两天过去了,依然没有小刀的踪迹。老师气急败坏,她让全班同学检举揭发。没想到,所有的人异口同声地说是夏蝉。夏蝉百口莫辩,用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望着老师,可老师跟同学们一样用鄙夷的眼神逼视着夏蝉,并命令她必须把小刀还给同桌。
夏蝉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杀人不用刀。她站出来愤怒地大喊“我没有!简直是狗眼看人低的!”她推倒了课桌,蹬倒了板凳,在老师和同学们惊愕的眼神中摔门而去。
“我不想念书了”。夏蝉说这句话的时候,田杏正在翻晒屋前的棉花。田杏没问为什么只是冷冷地一句:“享不了读书的福就准备好吃种地的苦吧。”夏蝉使劲憋住眼眶里的快要掉下来的泪水。她抬起头望向屋后竹林上的天,天是那样的暗那样的沉,压得直挺的竹子都弯下了头。一阵卷风旋过,竹子瑟瑟地发着抖。夏蝉用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奶奶,天要下大雨了。”
老天似乎憋了许久,那一夜的雨下得天翻地覆,下得天塌地陷。那一夜,夏蝉和田杏拿出了家里所有能盛水的容器,也没能挡住这强盗般入侵的雨水,祖孙忙活了大半夜,累得精疲力尽,最后唯有妥协地顶着一块塑料布在床边坐了一夜。
第二天,天异常的晴朗,太阳烈烈地刺人眼。夏蝉和田杏忙着把家里的东西都拖岀来晒,许多村人簇拥着一个女人往家门走来。夏蝉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就被田杏推进屋内一扇能连通隔壁家的小门里,并嘱咐隔壁帮忙看住夏蝉,千万不敢让夏蝉出来。
田杏埋头继续往晒绳上晾东西。村人中有人说“田婆婆,这个人说是找您的。”田杏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不认识她。你们从哪儿引来的贵客,还让她回哪里去!”那女人尴尬地望着田杏,脸红一阵白一阵不知如何开口。“妈!请您老原谅!”说完掩面低泣。田杏看着她哭哭啼啼便遣散了围观的人,把女人让进屋,女人打量着这间四下漏风,地上全是湿泥巴的屋子,忍不住又是泪眼婆娑。
”那年,我一听说他被单位开除了,我是真生气。我着急忙慌地跑回娘家,想着找我父亲帮忙找找人托托关系看能不能保住他的工作。原以为他还会同往常一样第二天要去接我回来,谁知道他会这么想不开,走那样的绝路,呜呜呜……女人又是泪水滚滚。
”你……我……唉……”田杏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她表情复杂地望着眼前这个女人,欲言又止地低下了头。
“妈!是我对不起你们夏家,是我害了夏想……呜呜……我爸妈怕您老找人上门去闹事,就把我送到城里的妹妹家。妹妹家总不能长住呀,这村里我肯定是没脸再回来了,后来经人介绍就又成了家。”说到这儿,女人低了声音迟疑了一下。“他……原本是教授,在工作中犯了错,坐过六年监狱。我们刚成家就想过来接走蝉儿,可那时我们什么也没有,住的是他单位的一间小公房,担心蝉儿来了也要跟着受罪,就想着等生活好点再来接。直到去年买了新房,我们经济也渐渐好起来了,我想着该来接走蝉儿了。我知道您老带蝉儿不容易,肯定吃了不少苦。我不会亏待您老,您老要是不嫌弃也跟着蝉儿一起走,我把您老当亲妈待,要是不想跟我们一起生活,我月月给您老寄生活费,养老送终。”
田杏望着这个曾经的“儿媳妇”,听她讲着与自己不相干的幸福生活,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往事历历在目,往事不堪回首啊……
……自己的男人去世早,留下年幼的四个子女和三间土坯房,日子过得甚是恓惶。
眼看着夏想快成年了,也没人敢上门来说亲,她夜夜愁得睡不着。偶然听到镇上有人说,像她们家这种情况,男人的单位是可以照顾一个子女接班的。
赶了一个大早,她兴冲冲跑到男人生前的单位,找到领导说明了来意。领导面无表情跷着二郎腿听她说完,不慌不忙地放下腿,用中音匀速地告诉她:“时间太久了,领导都已经换了人,我也不熟悉你所说的那些情况,旧人事档案早都封了档,你这个事没法办!”
她当时心灰意冷地坐在单位的大门口不知如何。有幸遇到一位好心人。
“你这事能办成,好多跟你这情况一样,子女都进来了。这年月求人办事没有关系,就只能放泼耍赖了!你一个女人家家,男人没了,活着都艰难,你还怕什么?”
那好心人还告诉她,“那领导最怕她老婆,要不你去求他老婆看看。反正,这种事得天天寻,得耗他,别被他一句话就给打发出来了,实在不行跟他闹,孩子的工作比脸值钱!”
那天下午的记忆,她到死都刻骨铭心。她直接闯进了领导办公室。领导看见没有敲门就进来的她,怒目而视地欲喊人来撵她,她咬着牙一把扯开了自己的上衣……扣子“噼里啪啦”滚落了一地……她泪流满面。“有事好说,有事好商量……你、你、你赶紧把衣服穿好……“领导终于答应她一个星期后带儿子来报到。
儿子参加工作后提亲的人踏破门槛,她昂着头跟媒人说:“普通人家的女孩不要,怎么也得是个吃供应粮的。
她花光了丈夫留下的那点积蓄,娶回了以为可以改换门庭的女人。
最后,儿子死了,家破人亡,她和她的家人还要背着那个被村人指指点点的光怪陆离的谜。
往事如烟,那些烟早已化成了雨,那些雨淋湿地方已生满苔藓和潮虫。
如果说初见姚晶的田杏还有些愧疚和不安,那么姚晶仍然幸福美满而自己已是家破人亡的悲凉已经击垮了田杏最后一丝心理防线。为自己、为儿子、亦为夏蝉……田杏把这么多年的不甘、委屈、隐忍、屈辱化作一腔悲愤作了一个决定。她失去太多了,不能再失去了。这么多年来夏蝉和自己相依为命,相互依存,夏蝉俨然已经成为了她活下去的精神支柱,断然不舍且不能让这个女人几句话便带走。
田杏打定主义后,索性横下一条心,换作一副冰冷的面孔:“你来迟了,早在六年前我便把她送了人。一个远房亲戚,结婚多年未曾生育,一直托人来说,人家家境好,也宝贝咱们蝉儿,我一把年纪,总归是照顾不了她多久的,所以考虑再三,便答应了人家。因为怕我们反悔,当初立下誓言老死不来往。要不然你还能看看的,现在……是我对不住你了,让你白来这一趟。”姚晶睁着漆黑的眸子呆呆望着田杏。“能不能告诉我一个地址,我不打扰她,只是偷偷去看一眼。”姚晶说着便跪在了田杏面前。”我不能做这忘恩负义的事,人家当时要咱们蝉儿是救了我的难,我也要讲点良心。”田杏背过身硬硬地甩过来这句话。姚晶颤抖地站出来,擦擦眼泪,再次环视了一下这个家里。她怨不得也恨不得,必定是自己当初抛下了,必定是眼前的人把女儿拉扯着,泪水落了一回又一回,带着深深的愧疚和遗憾离开了,走之前留下了一个地址和一句话:“今后无论你们遇到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整个下午,夏蝉一直用疑惑和期待的眼神望着田杏,田杏阴沉着脸对夏蝉视若无睹。夏蝉早在隔壁屋里透过缝隙把这边的情景看了个一清二楚,也听了个半明半白,小小的心儿千头万绪如一堆乱麻,此时她多想听田杏说点什么,可……每逢田杏这种情形,夏蝉大抵不敢招惹。
小村的夜晚来得早,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早早进入梦乡。夏蝉满脑子的问号,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银色的月光从墙隙和瓦缝漏进来,把卧房里的黑切割成一块块不规律的图形。夏蝉睁着一双大眼盯着那些黑白交错的图形出神,恍惚间,那图形幻化成了一张人脸。那张脸,自己小时候被人欺负后的夜里梦见过无数次。
“咳、咳、咳。”田杏的咳嗽声打断了夏蝉的思绪。
“奶奶,喝水吗?我给你倒杯水来?”夏蝉轻声问田杏。
“不用,你……怎么还没睡?”田杏用手摸了摸夏蝉身上的被,翻了一下身。
“奶奶,今天来的那个女人是我妈妈吗?”夏蝉冷不丁的一句话让田杏身子一震,田杏又翻了个身,装睡不语。
“我都看见了,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夏蝉幽幽地。
田杏的心如惊雷炸响,那些积压在心底里的悲伤如涛涛洪水喷涌而来。田杏颤抖地放平了身子,仰望着黑皴皴的帐顶,抑制了一下气息:“孩子,你今年已经十二了,有些事是应该告诉你了。”田杏如实地告诉了夏蝉自姚晶嫁过来后夏家的种种遭遇,包括夏想不安心工作,包括姚家对夏想的歧视,也包括姚晶逃离夏家的真正原因,但独独没说夏想丢工作和死亡的真正原因。
鸡鸣声此起彼伏,月亮沉下去,卧房里渐渐黑暗下来。夏蝉隐在这黑里,仿佛听完别人的故事般安静。田杏长叹道:“孩子,不是奶奶心狠,我是真舍不得你。当初你那么小她不念骨肉亲情狠心丢下你,最难的时候我们相依为命熬过来了,现在你长大了,她来要骨肉亲情,可你也是奶奶的骨肉亲情呀。跟着奶奶确实让你吃了不少苦,如果你真想跟你妈走,我也不会拦你。”夏蝉在黑暗中用手抹了抹脸上的一片凉,侧过身,伸出细瘦的胳膊拥住田杏无力而松软的胳膊,将头枕在田杏肩头。哽咽地:“我哪也不去,就跟您一起。你老了,我已经长大了,今后我来养你。”田杏的眼里汩汩流下热热的东西,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夏蝉,“睡吧……”
夏蝉终于知道了村里人为什么老骂她“小妖精”,夏蝉也明白了奶奶为什么要剪她的头发要染她的衣服。她更知道年迈的奶奶去给人打苦工挣钱供她读书的苦心。想起曾经给奶奶制造的那些“祸”,奶奶一次一次为了她给别人赔礼道歉讲好话的委屈,她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蛋。夏蝉仿佛一夜间长大,今后,她要用她的努力给年老的奶奶撑起一片天。
十三岁的夏蝉开始像大人料理家务,侍弄庄稼,她不再让奶奶干体力活。农忙时,忙完自己家里夏蝉经常跑去外村帮别人家干农活,挣点活钱。有空也帮忙村里忙不过来的人家,村里人请她吃饭她不去,村人要强塞给她几块钱,夏蝉一一拒绝了。村里人眼睛红了,教育自己女儿时总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看人家,没爹没妈,居然这么懂事,这么能干……”
冬天,村里有女孩去城里亲戚家带小孩,一年挣回来几百块钱,这相当于当时农民辛辛苦苦种一年地的收入。寂静的小村炸了锅,许多女孩不再甘于像父辈般辛苦种一辈子地,靠黄土讨一辈子生活,都四下打探进城挣钱的机会,夏蝉也不例外。田杏不放心,又拗不过夏蝉,只好悄悄打听附近有没有人家需要雇人,一来知根知底安全,二来怕女孩放岀去心野了回不来。
可巧,村里就有一户。离夏蝉家一个巷子的距离。男人是包工头,常年在外,妻子马上要生产,婆婆身体又不好。她想雇一个洗洗涮涮、抱抱孩子、收拾家务的人。
夏蝉手脚勤快,做事干净俐落,一个人顶两个人用,很快得到女主人陈姨的喜欢。陈姨髙兴地说:“蝉儿,在我这不会亏待你,跟城里人一样,他们出多少钱,我出多少,另外包你四季衣服。”陈姨还说她们已经在城里买房了,正装修呢,明年准备搬到城里,如果夏蝉能帮她们带三年孩子,到时候让她老公在城里帮夏蝉找份工作。
在陈家的日子里,夏蝉的心情如院前的那棵向日葵,每天看见太阳就笑。
不幸的是,陈姨的儿子在一岁半的那个冬天突发疾症死了。陈姨一家人也离开了这个伤心地,搬去了城里。
夏蝉好不容易从黑暗湿冷的泥土里爬出来了,看到了一丝光明,又被命运拖拽着掉进黑洞里,她不甘啊……
夏蝉想着陈姨的好,想着那平白消失的小生命,想着自己那消失的人生希望,心中委实憋屈,真想痛快地哭一场,可又觉得无从哭起,她只能把无奈的悲痛强压在心底,决定去看看陈姨。
陈姨的婆媳俩恹恹地卧在各自房间里,偌大别墅偶尔传来一两声小泰迪狗的叫声,倏尔又恢复死一般的沉寂。夏蝉跟奶奶的来临,让陈姨有几分意外又有几分欣喜,她強打起精神招呼她们。三个人心照不宣地干坐着,都不提孩子的事,又觉得无话适宜,就那样彼此低着头叹了一会儿气,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奶奶和夏蝉只好说了一些多珍重身体的话语作别出来。走到院子里,陈姨从门缝里丢出一句虚飘飘的话:“等过一段时间,让蝉儿来跟我作伴吧。”夏蝉听见风中飘过来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心里某处动了一下,她很想折回去问问陈姨什么时候可以来,想了一下又觉着不妥,陈姨没有选择在屋内当面说而是在送别时说,这分明是客气的可怜,她礼貌地回了一个”嗯“牵着奶奶回家去。
闲下来的夏蝉不知作何打算,生活横竖是差强人意,究竟怎样才会好起来呢?夏蝉又想去城里看看,可是又不放心奶奶。
几日连绵的阴雨,地里农活无法做,几个老人在夏蝉家闲坐。突然一个女人湿淋淋地走进来,她看了看围坐一圈的几个老人,冲着田杏喊了一声“妈!”田杏先是愣神,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端详,还是不太相信:“是夏荷吧?” “是!是的!”那个叫夏荷的女人连连答应并笑出满脸泪水,田杏抱住二十多年未见的二女儿痛哭。
夏荷过继的那家亲戚还算厚道,待她也不薄,没缺吃少喝也没受过累,还让她上了五年学,也算是断文识字。夏荷成年后,家里给招了个上门女婿,一家人又搬到镇上贩卖蔬菜,日子算是富裕。继父继母在世时,夏荷男人老老实实在家帮忙卖菜,自继父继母去世后,夏荷男人就天天赌博,经常有要赌帐的上门讨债。夏荷同那男人三天一大仗二天一小仗,也管不住他。两个儿子因为顾不上管都只念了个小学,现在都在帮夏荷卖菜。夏荷这次回来,是又同男人打了仗、生了气,实在没地方去,才找回来的。田杏又是心疼又是劝说一回。夏荷听说夏蝉想出来做事挣钱,便满口答应帮忙。
夏荷带夏蝉去的这家是镇上的租客。男人在镇政府上班,不常回来。女人二十来岁,长得白净瘦俏模样,有个一岁多的女儿。租住在一户临街楼房的二层。一进客厅,只见桌子上,碗筷、盘子,吃完没吃完的,横七竖八地摆着。椅子上散落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地板上这一团污渍那儿一层灰尘,两个卧室的床上不知道是干净还是不干净的衣服分不清,乱糟糟地堆在上面,厨房碗柜和灶台上的锅碗里面的食物有的已经干涸成硬皮,估计有些时日没清理了。夏蝉实在看不下去,也不管姑姑与那女人谈论的工资多少,撸起袖子就拾掇起来,一转眼,这家里到处亮亮堂堂,归置得齐齐整整。女人过来一看,喜上眉梢,忙不迭地拉住夏蝉的手巧笑道:“妹妹,好好干,我不会亏了你。”
夏蝉来后,女人把家务和孩子都丢给她,每天吃完饭便冲陷在麻将场上。那小女孩长得乖巧喜人,没几日便同夏蝉熟络了,晚上也要跟夏蝉一屋睡,不肯跟她母亲,夏蝉猜想,这女人平日里大概不会疼孩子吧。
夏蝉来了将近一月也未曾见过这家的男人,只是偶尔大半夜听到隔壁传来的争吵声,隔着一堵墙能清晰听见那边女人的哭泣声,摔东西声,男人含糊不清的醉语和怒骂声……后来听邻居们说,这女人是小三,因为生了小孩,要挟住了男人,那男人摆脱不了,便租下这房子暂且安顿了她们母女。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夏蝉决定回家看奶奶,这是第一次这么久见不到奶奶。她买了一条自己喜欢了很久而且镇上的女孩都有的大红连衣裙。她像一团火一般点燃了村里人的记忆:“活脱脱一个小妖精呀!”白皙瓜子脸上水汪汪的大眼晴漆黑漆黑,天生的唇红齿白,火红的裙映着裸露出来的修长的臂、腿越发凝白,小小的纤腰在腰带的束缚下更是不盈一握……夏蝉看到村人奇怪的眼神却报以灿灿的一笑。她高兴地跑到田杏面前,希望得到田杏的夸奖,没想了田杏煞白着脸:“赶快脱了!把裙子扔了,今后不许穿得这么妖里妖气!”夏蝉气得跑开:“就不!怎么就妖里妖气了!妖的是那些人的心!也不是我!我不脱!就要穿给她们看!气死她们!”奶奶一下跌坐在椅子上喘不上气来,吓得夏蝉不敢再吱声,赶紧换上素花的衬衣和黑色长裤。红裙子还是被奶奶剪得稀碎。
夏日的夜晚总是来得那样迟,月亮都出来了,蝉仍在嘶鸣,气温热得人在家里呆不住,都跑出来蹭点屋外的风。楼下街上仍是人来人往,人声嘈杂。有打扑克的叫喊声、搓麻将的“哗啦”声,还有“三洋”里的迪斯科音乐声。
外面的热闹于夏蝉无关。田杏嘱咐过她,看孩子操心不要把孩子磕着碰着,千万不敢弄丢了,尽量少出门,不要把孩子交给陌生人引,尤其天黑后不要带小孩子出门。其实夏蝉也还是个孩子,她也害怕黑暗更害怕这周围的陌生人,刚天黑,夏蝉就关了屋门。
夏蝉刚给自己和小女孩洗了澡。一天没归家的女人风风火火地回来,在衣柜里翻腾了半天又风风火火走了。临出门丢下一句话:“今晩我不回来了,你和孩子早点睡吧,别等我了。”连孩子都不看一眼便又走了。
女人不回家的日子,男人大体也不回来。大概十一、二点,街上的热闹渐渐息落,夏蝉关好堂屋门和小女孩躺在床上,窗户开着,一股穿堂凉风吹过,人渐渐有了困意。楼下行人路过的踢跶声,吐痰、咳嗽声,远处的狗吠声隐隐,身旁小女孩的梦呓声,磨牙声,高高低低,断断续续,像催眠曲般,夏蝉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阵梦魇般的憋闷让夏蝉猛然惊醒,有人压在自己身上。夏蝉惊恐地把眼睛睁得椭圆仍是看不清压在身上的人,她拼尽力气叫喊,却只有“呜……呜……”的声音,那人一手捂着她的嘴,一手压着她的两只胳膊。她踢蹬、扭动,都无济于事。弱小的夏蝉任凭自己被蹂躏,只有让大颗大颗的泪滴悄悄滑落。
那人发泄完兽行后仓徨逃离,夏蝉因惊吓过度晕了过去。半夜醒过来,她浑身瑟瑟发抖。夏蝉看着黑漆漆的四周犹如地狱般阴森,她疑心自己是否已经死去,她挣扎着动了一下,身体的疼痛提醒自己还有活着。夏蝉的心里并不十分清楚自己被蹂躏这件事的真正意义,她只是觉得异常的惊恐感和难以启齿感,她必须逃离,逃离这个可怕之地。夏蝉光着脚,狠命地往外跑,门在手里被摔的“咣当”声音是那样清晰,清晰得似乎整个镇子都听得见。夏蝉跑到镇上,这镇上到处影影绰绰,天地间的空气里仿佛都藏着鬼魅。奶奶家在哪里?夏蝉找不到方向,她边哭边跑,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衣衫不整。夏蝉想起了姑姑,她跑到姑姑家门,死命地砸门。夏荷惊慌慌地打开门时,夏蝉一头栽了进来。
夏荷赶紧把夏蝉抱进卧室,拿线毯帮她盖好身子,有些害怕地叫过来自己男人。他们听着夏蝉哆哆嗦嗦的哭诉后,夏荷气愤填膺地喊着要去找那家人拼命。夏荷男人却在一旁扯夏荷的衣角并挤眉弄眼,夏荷退出去同男人在外间嘀咕了半天。夏荷再次进来时完全换了一副脸孔:“蝉儿啊,姑姑作为一个长辈告诉你,女孩出了这种事情,只能自认倒霉,还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咽,你还小,不懂得这事情的严重性,千万不敢出去乱说,对任何人都不能说,烂在肚子里。一旦传出去,毁的是你的名誉和清白,将来没人敢要你,嫁不了人的,一辈子还让人指指点点,我们做长辈的都要跟着你一生让人嘲笑都抬不起头的。不过这件事不能就这样算了,他们既然雇了你就要为这个事负责任,我和你姑父这就去找他们,帮你讨个说法。”说完夏荷同她男人摸黑出了门。
夏蝉一个人坐在姑姑家的卧房里,努力理解着姑姑的话,她觉得这屋子里到处都是那个人狞笑的声音和喘息声,她惊恐地缩着身体,用双手紧紧抱在胸前并狠命地攥住两个肩头,把头埋在两膝之间,身体仍然抖得厉害。从这儿到奶奶家的路怎么那么遥远啊,她好想奶奶。夏蝉又开始哭泣……从她记事以来,她的世界到处都是黑暗和湿冷,她似乎一直都在一条看不到口的黑洞里爬行,无论她怎么努力,每次以为看到了光明又总是被命运之手拖拽下去。她忽然想起了她那个吊死了的父亲,想起了那个抛弃了她的母亲,她越发抖得厉害,她觉得黑暗和湿冷的泥土正在一层层覆盖她的身体,她无力反抗,只能等待生命消融。
天明时分,夏荷和她男人才回来,俩人临进门还在互相拉拉扯扯。夏荷看到枯槁似的夏蝉硬是挤出一个僵硬的表情,夏荷男人更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夏荷从口袋摸出几张百元钞票小心翼翼地递过来,并把脸挨到夏蝉跟前搂着夏蝉的身体轻声地:“蝉儿,我和你姑父已经把她家砸了,把那女人臭骂了,那女人说了,只要你不告她,她答应出点血,况且这种事真告了,她也就是赔点钱的责任。孩子,你可就丢掉了一生的名誉。就算警察能抓住那个坏人,大不了人家坐几年牢,出来后还是照样活,而你就不一样,今后会背个’破鞋‘的名份一辈子难做人。”夏蝉睁着着红肿的双眼,呆呆地望着夏荷和她男人,没有说话。那男人又开始对夏荷挤眉弄眼,夏荷又在口袋里掏了半天,又掏出几张百元钞票一同放在夏蝉身旁。“人家给的不少了,人要知足,你辛苦当保姆不也是为了钱?有了钱,你不管做点什么小生意,你也就不用再受这些罪了,你好好想想吧。”夏蝉仍然没有回答姑姑的话,她用线毯蒙住脸,泪水把线毯洇湿了一大片,她想起她母亲姚晶,也想到了村里人看她的眼神,她哭着说:“我要回家……”
夏荷把夏蝉送了回来。夏蝉没有拿床上的那些钱。她们前脚出了门,夏荷男人后脚便卷起那些钱直奔赌场。
夏荷一路上嘱咐夏蝉跟谁都不要说,包括奶奶。夏荷还说这都是为了夏蝉好,夏荷一路叨叨,夏蝉一路哆嗦。快进村口,夏蝉回过头来对夏荷灿烂一笑,那笑让夏荷在三伏天的太阳下打了个冷颤。
回到家的夏蝉什么也不说,闷头进里屋床上躺着。夏荷跟田杏在外屋说:“那天多亏那女人回来得及时,才未得逞。人家一来怕担责任也嫌丢人,必定在人家家里出来这样的事,好说不好听。二来也怕夏蝉再出什么事,必定女孩子大了让人操心。这不我给她多要了几个月工资……”起先听见田杏直骂,挨千刀的,杀头的之类,后来又听见田杏捶着大腿哽咽着长叹:“这真是命啊!生就的命啊……”再后来只听得屋外竹林“沙沙”,那“雨”又开始筛过来又筛过去,像记忆中母亲哼唱的催眠曲,夏蝉沉沉睡去。
夏蝉又看到了那张美丽的脸,正向着蹒跚学步的夏蝉笑吟吟地喊:”蝉儿!过来呀,快过来呀……”夏蝉猛地扑了过去,一个趔趄,摔倒了。她瘪着小嘴哇哇直哭……田杏在屋外听见哭声,赶紧跑了进来:“怎么了?怎么了?” “没事,一个梦而已。”夏蝉又沉沉睡去。
夏蝉这一睡便是一个星期,不吃也不喝也不与人交流,田杏怕夏蝉想不开,死死地看着,又没有好主意安慰她,便又央人叫了夏荷来。夏荷一看,夏蝉的眼光都是散的,人拖都拖不起来,坐都坐不稳。夏荷也害了怕:“这、这样下去就没命了呀!”夏荷边说边拍打着手在地上转圈圈。田杏呆呆地直盯住夏荷的嘴出神。“要不,要不送她妈哪儿试试?”夏荷试探地问田杏,田杏默然不语。
姚晶见到夏蝉的第一眼,心一下子沉到底,眼泪扑嗽嗽滚落了下来。这哪里就是夏荷说的只是惊吓了一下而已,看夏荷躲躲闪闪的眼神姚晶已经猜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自己的女儿这分明就是被人欺负了呀……
二十几年前,姚晶还是个十五、六岁的花季少女。她是家里长女,人长得漂亮又聪明,父亲极其宠爱,镇上的人都夸她长得洋气像个城里人。上中学的那年姚晶就吵着要去城里读书,父亲就把她送到了县城读书。那时候县城学校读书的大多数都是城里人,只有少数像她一样的乡下孩子,所以学校并没有专门的学生宿舍,不多的几个乡下学生就住在学校多余的几间教工宿舍里。
那个冬天的早晨,同学们都在教室里上课,姚晶因为生病发烧,吃了些药一个人躺在宿舍里休息。教工宿舍在紧临教室旁边的老师办公室的背面,对面是车棚,除了上下学推放自行车的时间和晚上下晚自习后入睡时间,其他时间几乎没人来这里。或许因为这样的宁静,姚晶吃了些退烧药睡得异外的沉,沉得居然没听到有人堂而皇之地进了她的宿舍,那人看到沉睡中花朵般的姚晶动了歪心,侵害了她,光天化日之下。虽然那个人在姚晶的喊叫声中慌张地逃离了,但姚晶还是认出了那个人,就是学校新来的实习老师。
姚晶哭着告诉了班主任,班主任告诉了校长……这件事最后弄得整个县城都沸沸扬扬,因为侵害她的那个实习老师是县委书记的儿子。县委书记派人找到她父亲,说他儿子真心喜欢姚晶,还说年轻人情浓一时冲动,说他儿子可以等姚晶长大成人后娶为妻,但前提条件是必须由姚晶公开承认她和那个实习老师是一对恋人。没几日,她父亲从一个棉纺厂的小会计升为厂长。
整个县城的人都开始骂姚晶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勾引领导子女。同学们对她更是嗤之以鼻。学校是呆不下去了,县城也留不下了,她父亲只好把她从学校领回家,当初从县城回来的她就是夏蝉现在的状态。
一心求死的她在家人的看护和劝说下,为了“未来”为了”名誉”,她不得不在小镇上等待着长大,等待着那个人来娶。
她二十岁那年,听说那个人娶了市领导的千金。听说新娘披着大波浪头,穿洋红的掐腰西装、黑丝绒的喇叭裤……
她开始喜欢睡觉,喜欢自言自语。她还吵着父亲托人从上海买来那件洋红西装和黑丝绒的喇叭裤,也不穿,就挂在卧室里每天看,她还经常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吃不喝不见人,媒人上门提亲也不见。直到夏蝉父亲来的那天,他太像那个她等了七年该嫁的那个人,她说马上成亲。
我的女儿哟……这难道是报应么?自己当初的懦弱与无知,没能勇敢地用法律维护自己,以至于一步错步步错。如果不堵气嫁给夏想,夏想也不会走上绝路,如果夏想不死,自己也不会与女儿分离,更不会有今天的悲剧。这一切都是老天在对她惩罚呀!她小心地抱起虚弱的女儿,把她紧紧背在自己背上。“妈妈来了,来带你回家。”她背起她的女儿,旁若无人地穿过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乡村。
夏蝉被姚晶带回来后仍是昏昏沉沉地睡。
姚晶请来医生每天给夏蝉输各种营养液。
姚晶面对失而复得的夏蝉是百般心疼,千般愧疚,一心要把这十几年缺失的母爱一股脑地补偿。面对女儿的现状又无从下手。
姚晶现任丈夫是个特别心细的人,他虽然不知道夏蝉经历了什么,但他感觉到了夏蝉一定经历了严重的打击,他在监狱的六年里一直在学习心理学。他告诉姚晶,夏蝉这是强刺激后的一种本能应激自救,也就是短时间自闭,需要亲情的陪伴和呼唤,重新唤醒她内心温暖和柔软的部分,精神才能慢慢苏醒过来。时间长短因人而异。
姚晶白天就坐在床边看着夏蝉,晚上就躺在夏蝉身旁,夏蝉闭着眼睛时,姚晶就不说话,静静地听着夏蝉的心跳和呼吸。夏蝉睁着眼睛时,姚晶就开始讲有了夏蝉的开心快乐。
夏蝉梦见自己被一只老虎追赶到了一个悬崖边,正无路可退,眼看就要被老虎吞掉。空中突然有个温柔声音传来:“孩子,别怕,跳下来吧。”她仍是害怕但又没有别的选择,只好闭着眼跟着那个声音,纵身一跃,她居然没有跌入悬崖摔死而是被一双手轻轻托起,那双手把她放进一片温暖而宁静的湖泊里,她变成了一条蝌蚪,在这片水域里欢快地畅游。突然湖里的水干了,她在浑浊的泥浆里左右摆动努力挣扎,她看到不远处是岸,但她知道自己没有足,上不了岸,她只能在泥沼里等待水的来临。她快要呼吸不上来。那个温柔声音又来了:“跟我走,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会赐你一双翅膀。“我没有脚,上不了岸?”她快要哭泣。“你已经长出脚了,你爬一下试试?”那个声音又响起。她扭头看了一下,自己果然有足。她被带到一个黑暗的洞里。那个声音又说“别害怕,一直往前爬,别停息,当你看到光,就是你的翅膀生成时。”她开始一直爬,一直爬……每当她觉得累了、害怕了、孤独了、想睡了,那个声音就会随时响起:“千万别停下,你会消失的,继续爬,前面就是光了”……
整整一月有余,夏蝉终于睡醒了。她一睁开眼睛,阳光金灿灿地映在湖蓝色的房间里,像天空一样美丽。“你终于醒了。”那个梦里温柔的声音又响起,她猛地坐起,望着那张梦见过无数次的脸恍惚道“我终于爬出来了?”姚晶泪流满面地一把抱住夏蝉,“你爬出来了,勇敢的孩子!”
夏蝉又被迫休息了一段时间,身体机能已经大致恢复,虽然心理的疼痛依旧隐隐存在,看着为自己团团忙碌,一个个焦急关切的眼神,夏蝉第一次感到爱的沉重,她不应该轻意放弃生命,她要重新坚强起来。
继父对于这个命运多舛女孩尤为怜爱,这个男人默默地承担了所有家务,让她们母女多些时间相处。他悄悄炖好汤,又悄悄切好水果。从小没享受过多少关爱的夏蝉对于继父的细心关照甚是感激,甚至还有些欠意,每次眼神相触时总报以羞涩的微笑。
夏蝉打量着这个自己睡了许久的卧室,一切都是干净而明亮的。她很想问母亲这间房是不是为她而准备的,但一时还叫不出“妈妈”二字,吱唔了半天:“这个家是……?”母亲看着终于开囗说话的夏蝉,红着眼低下头说:“新房装修好就一直为你准备着……”夏蝉听到这个期盼中的回答,却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用再次仔细打量来掩饰内心的波澜。
一切美好得让夏蝉恍若梦境,半夜醒来,夏蝉要仔细确认再确认。生活原来还可以这样子呵,宁静,爱,阳光,温暖。
夏蝉开始主动做家务,开始主动走出家门。母亲又高兴又怜惜地摸着夏蝉的头,像夏蝉仍是两三岁。“唉!”姚晶想,夏蝉吃了那么多苦又受到那么大的伤害总归需要些时日慢慢修养,没想到夏蝉这么坚强。
母女二人在小区的游园里散步,有邻居过来打招呼,母亲高兴地逢人便介绍:“我家姑娘,刚从老家回来了。”看着母亲开心满足的样子,夏蝉心里一阵酸楚,原来母爱如此动人。
姚晶问夏蝉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读书,挣钱,养奶奶。”
继父说夏蝉可以先去报个函授中专,慢慢再报个电大,夏蝉苦着脸说她文化基础差,怕去了跟不上。继父笑了:“我就是现成的老师,你还怕教不好一个你?”
在学习与关爱的环境中,夏蝉重新认识了自己,也重新懂得了生命的意义,她的人生观价值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她觉得她的侵害事件不仅仅关乎她个人的人身权利还关乎公共安全,关乎更多的年轻女性。如果犯罪分子从她这里狡幸免于刑法的处罚,他很有可能会再一次实施侵害行为,所以她有责任和义务去举报侵害她的人,为了自己也为了更多女孩的人身安全,她必须勇敢地站出来举报违法侵害行为。在母亲和继父的陪伴下夏蝉勇敢地去报了警。
从警察局出来,夏蝉看着湛蓝的天空,长吁了一口气说:“终于不用遮遮掩掩,垃圾扫出去了,心里可以流进更多的阳光!”那天晚上,姚晶给夏蝉讲了自己的故事……她说她没有夏蝉勇敢,所以错误地苟活了半生,还好生了个勇敢的女儿。
后来,夏蝉边学边在商场打临工,她日渐坚强独立起来。每月按时给老家的奶奶寄生活费。二年后,拿到了中专文凭,找到了一份报社的工作。后来又考上了电大。她的人生用她自己的话说“荆棘丛生的地方总是会有意外和惊喜。”
自姚晶带走夏蝉后,夏蝉只回过两次老家。
第一次是田杏病了,夏蝉去接田杏。
回到熟悉的地方,看到熟悉的面孔,夏蝉内心五味杂陈。过去的人生像是一场梦,连那些疼痛都像梦境般遥远而不清晰。
田杏在弥留之际拉住夏蝉的手:“孩子……是我对不起你呀!是我毁了我们这个家……是我逼死了你父亲……”
……
当年,姚晶走了以后,夏想垂着头,定定地呆立在那片灯光里。他不知道他还能拿什么去追回姚晶。
田杏从地上颤抖着站起来,“啪!”狠狠地甩了夏想一耳光,两眼喷火地:“你不是天天不放心吗?她这么会儿出去你怎么又放心啦!啊?”
夏想仍是木头般不动,仿佛没有看见姚晶的离去也没有听到田杏的喊叫。
田杏心里,儿子就是天天惦记儿媳妇才不好好上班才会被开除的,但这个理由又是个无法说出口的恨。她只能怨儿子不争气,她疯了般地揪住儿子衣领又是吼骂又是捶打。“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呀!这么没出息呀……真是家门不幸啊……这日子今后可怎么过呀……啊哈哈……啊哈哈……”哭着哭着变成让人头皮发麻的惨笑声。
“我偷卖了单位里的废电线。”夏想的声音像是从无边的荒漠里传来,绝望而哀伤。
田杏垂下手臂,突然安静下来。她再次跌进了黑暗里。过了许久,田杏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看不到的某处的鬼魅听。“这份工作是我羞了先人丢尽了祖宗脸面换来的,你拿什么来还……”夏想的身子震了三震。
鸡鸣声响起,屋门外渐渐伸手不见五指,夏想朝着母亲的卧房门口缓缓瞌了三个头,向门外走去……
……
田杏无声的泪水流下来:“孩子……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母亲……是奶奶太自私,我怕你恨我,会离开我……”
夏蝉笑了笑,“奶奶,一切都过去了,我们永远是血亲的家人。”
第二次是田杏出殡。
田杏出殡的那天,夏蝉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肠寸断,她要把田杏和她以及母亲姚晶在这里的委屈和悲痛全数倒出,她也把这里给她的笑和欢乐悉数奉还,她与这里的牵挂已经没有了,她只想作个了断,她不想再与这里的人和物有一丝关系,眼泪是此刻最好的语言。围观的村人无不为之动容,一个个暗暗抹着眼泪。
夏蝉安葬完奶奶后,回了趟柴房。夏蝉给柴房的主人作了一个深深的揖,感谢当年的收留。
从柴房出来,夏蝉站在院场前,看到自己曾经比划过的那棵大树,似乎没有儿时那么高大,她想起了田杏在这棵树下给她讲蝉的故事。当年的那些蝉洞已被岁月的风沙填满,那些曾经爬上这棵杨梢枝头的蝉应该飞向了更高远的树枝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