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倪慢慢
某段时间,我很为一个困难的决定所踌躇,情绪也反反复复。后来,某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中学同学M,他和我并排躺靠在一起,神情柔和。他说了些什么,我忘记了。接着,场景切换到海边,我们一同进入水中,波涛起伏,两只瓶子浮在水面上,随我们一起向前。一只瓶子不知何故沉下去了,他伸手去抓,将瓶子注满海水,用力捞起来。他又在我耳畔说了些什么,我也忘记了。只是感到一种获得陪伴后的宽慰。
醒来之后,怅惘很久。为什么会梦见M呢?我已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他。时间的单一矢向性指向了记忆的遗忘。无论是他之于我,还是我之于他,都已被定格为一个符号,一个支离破碎的片段,一个模糊而并不清晰的人。我试着理清他对我的意义。在浮起的记忆中,我想起某一次上完晚自习,我一个人背着书包往前走。那是一段孤独的时光,就像一个人漂浮在大海里。他从后面叫住我,对我说了些什么,我忘记了。我们一起穿过黑暗的过道,离开教学大楼,走出校门。长长的阴影拖曳在身后,道路平静、蜿蜒地向前。
许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依稀听闻他在北京念书,又去了全国最好的高校读研,毕业后考去成都做公务员,安居、乐业、生活平顺。我想起梦境中“一起”的意象,他的存在对我来说恰是一段黑暗中的陪伴,而他所经历的生活或许也是我对自己另一面的期待与向往。隔着遥遥的时空,当这段记忆以梦境的形式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就像是一个充满善意的安慰。梦里,两只瓶子浮浮沉沉;梦外,生活波动起伏,而我也必须要做出自己的决定。
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曾经将梦境阐述为愿望的满足,那些愿望与我们深层的情绪、情感相连接。以我为例,倘若说,我曾经试图通过压抑自己的情绪来逃避现实的选择,那么梦境给了我一个载体,一个支点,让我去看清自己的真实感受。梦境不仅是私人的呓语,更像是一种艺术形式上的创作。它并不在意逻辑或者规范,跨越时空的阻隔,跨越真实与想象的边界,创造出一个相对独立的世界。梦境不必受限于个体的资源与能力,属于每一个人,也为全人类所共有。与文学、绘画、音乐等等其他艺术形式的核心相一致,梦境也指向了情感的表达,甚至更为强烈。
相比较而言,无论是文学、绘画还是音乐的创作,都需要一定的门槛。盲人作家海伦·凯勒如果不曾在早年遇见安妮·莎莉文老师,或许她的一生都要与文学无缘。她用手指触到盲文“水杯”,她不知什么是“水杯”;她用手指触到盲文“水”,她也不知什么是水。她的莎莉文老师将她带到水管边,让清凉的水滴在她的手掌上,她终于知道原来这清凉的东西就是“水”;同样,当她触碰到真实的水杯,她终于能够明白水杯与水之间的区别。
艺术创作需要想象,也需要丰富的体验。海伦因为双眼失去光明,她不得不在头脑中催生想象。莎莉文老师又引导她用没有失去的那部分感官去体验世界。从“水”字起,便是她艺术创作的开始,莎莉文老师给了海伦艺术创作的根。
寻常人如你我,自然不会什么艺术创作,但也至少能够在读书、观影、听音乐、看画展的过程中培养自己的感受力,在一径长途上拾得一缕花香。许多人并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受,哀伤时只觉得心里憋闷,紧张时只觉得肾上腺素激增,就连喜悦之际也只是面色潮红心跳加快而已,道不出所以然来。对于一些复杂的情绪,更是不知该如何命名。但若能借助于书籍中的片段、电影中的画面、音乐中的乐符等等,便能让那些悬空的情绪得到一个依托的载体。比如,结婚典礼上的结婚进行曲、葬礼上的哀乐等等均能起到调节情绪的作用。一些人无法面对真实的自己,却能在观影读书之后在虚构的角色中嚎啕大哭。音乐治疗、绘画治疗、阅读治疗等等表达性治疗方式也由此应运而生,许多人都从中受益。
在刚刚结束的奥斯卡颁奖典礼上,最触动心灵的一幕或许并不是小李子陪跑多年,终获小金人,而是Lady Gaga的一曲弹唱。她倾情演绎了《直至你感同身受》(Till It Happens To You),这是美国校园性侵纪录片《猎场》中的主题曲,52名性侵者也在音乐的鼓舞下,与她一起站立在舞台上方,举起手臂,向狭隘的社会目光及心底被压抑的情绪说“不”!这幅画面几乎可以等同于一场音乐治疗,曾经遭受虐待的男人、女人们,重新挺起了胸膛,他们不再羞愧地反问自己,“我做错了什么?”事实上,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
艺术的力量正是如此可贵,它触发情绪,又拨动心灵最隐秘的琴弦;它指向人性的最深处,在秘密的花园里探索不休。无论是我们最开始谈到的梦境,还是文学、绘画、音乐等等,都在现实之外,开辟出另一块净土,与现实接壤,又不全然等同于现实。让我们在此生此世之外,还能留存一个诗意的世界;让我们在粗糙的生活之外,还能重新触碰到血液里流动的温热甚或滚烫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