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风厉,百卉凋敝,晴窗坐对,眼目增明,实是乐事!
这是未返故园在外度过的第二个春节,在中原地带的一个小小的,却足以容身之处。不过,尘世浮荡,人终其一生也不需要多大的地方来容纳千疮百孔的肉身。因此,觉得十分地满足。
不仅这个冬天,过去的一年似乎一直在偷懒,犯困就睡,失眠有时又可以连着好几天。然而,一如既往地奔波游荡,无所事事,虽然比忙碌又不失规律且富足的生活更加疲惫,却丝毫动摇不了我的决心。
小院看起来并不大,每天打开门的时候,正午的阳光已经照于白色斑驳的院墙上,正以看不见的速度一寸一寸从窗台往高处挪移,之后是更高处的树脂屋檐。
这些都不能使我感到时间飞快流逝的焦虑,与之相反的是,我享受此刻宁静的心情。没有什么比一个平常而又幸福的醒来更值得。
颠沛中过活,许多习惯改变,比如一日三餐变成两餐,比如我的一天从几近中午开始直至凌晨结束。
不强迫不限制,这是最合适的高效时间。在这种平衡中我的情绪似乎更稳定一些,从常常躁郁到能够快速捕捉情绪的难以自抑,并竭尽所能完成最大限度的消释。好的变化令人能够更坦然地接受,同样幸运的是,并没有丢掉对生活乐趣的知觉。
有朋友来此处喝酒,聊天。到附近的菜场采买蔬菜和肉类,准备晚餐。开始对食材变得挑剔,大棚里种植的番茄没有蕃茄味儿,亦很难出汁,不能要。肉和鱼一定得是当日现杀的的。海鲜的话,必得看得见的活蹦乱跳,最次也得是将死未死时已被冷冻着的……
“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准备食物的过程,并不觉得繁琐。看着所有的食材一点点变化,飘出它们自然的鲜香,这是莫大的喜悦。
然后是执杯共话。这时大概都酒醉微醺,彼此并不设防。话题东拉西扯,有时在年幼时追过的男孩女孩,有时是严肃的命运的抉择。不论到什么年纪,每个人心里都有朱砂痣和白月光,都有已受的苦难和未竟的愿望。我们侃侃而谈,酒气和负气一并在迷离醉眼中挥发。
这些举动看似幼稚无聊,每一年每一次追忆,甚至言辞神情惊人地相似,可每一年最好有这么一次,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夜,一个时辰,就足以安抚三百六十五日来所承受的生命之重。
大部分时候,并无访客,他们都在为自己的生活往来维系。我问起过一位朋友,是否觉得当下八面玲珑的应付是一种煎熬。朋友说,十分疲倦,甚至觉得毫无意义,但赡孝父母及抚养稚儿的责任又不能轻易抛下,不得不勉强自己,活在这种煎熬之中。
因而觉知到自己勇敢地突破复杂的人际关系是一件自认为异常明智的事情。
没有访客,就独处。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有隔壁的隔壁院子传来狗吠。遥远的夜空有时点缀着三两颗星,这是我透过铺满一整片院子的葡萄藤无意中看到的。它们那么渺远,在诺大的天幕中光线微弱不及我的烛光。尽管如此,我也不感觉孤寂。
院子里挂了两盏依靠太阳能发电的小灯。左边一盏在山楂树上,右边一盏在石榴树上。黑色的夜降落下来时,昏黄灯光是万家灯火中的等待。
每当此时,我总想到那场大雪。
风雪正盛时候单车在甘南翻山越岭,一路归来。千山鸟绝,万径踪灭,抵挡不住亟待安放的灵魂。在连续驱车长达二十七八个小时的提心吊胆中,终于抵达。
他们说风中闻草木,雪里见江山。想要记起和忘掉一切,只需一场大雪。
即使院子里铺着没脚的白雪,也没能使我忘记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东墙的紫竹,高低错落的盆盆罐罐,还有在秋天出发前已经颓败枯黄的苇草,虽被大雪压身依然是旧时模样,似在迎接一路仆仆风尘。
万千奔赴,不如这唯一一次。不如这一次,安全地,最快而又最疯狂的抵达。
打扫屋子,重新规划房间内的每一寸空间,尽可能舒适,每一处尽可能自然又不失机巧。
用老板凳码好青砖,收拾一隅安放此心的角落。老茶,线香,建盏,西亚古珠,天铁做的九宫牌,喜欢的书籍,铜钱,尼泊尔弯刀,旧石臼,仿古的青石狮,或触手可及或触目可见。还有那些来自最遥远地方未被抛下的沉重的石头,以及捡来的树根,牧民送我的每年都要脱落一次的什么动物的角。
汪曾祺说,一定要爱着点什么,恰似草木对光阴的深情。一旦喜欢上什么东西什么人,也许才懂得珍惜生命有限的光阴,想把须臾瞬间都布满喜悦。
想写一幅对联,忧心丑陋字迹迎接不来大吉的众神,去集市上挑中一幅,回来贴了。新年的话总是赋有无限祝福,当然要讨这样的彩头。我很珍视日常中的仪式,因为它使乏味单调的生活变得可爱。
给文荷分享生活中的照片,我养的姜,一次性筷子编织的插花瓶,一截子树根,种的花,甚至泡的酱黄瓜,第一次包饺子,炒青菜,煲汤。每一次新的尝试令人对生活讨厌不起来。
冬天最后的雪已经开始融化,决定在老院子过年。
储存一些粮食和耐放的菜。有时我厌恶寒冷,但是今年低温可以使食物保存得更加长久,于是也能够怡然自得地享受冷冽的天气。
红泥小火炉,是冬天至寒时刻最好的知己。深夜寂静,火炉的温度渐渐充塞了整个房间。坐在小屋中,只是坐着,却有止不住的融融暖意。
过年有一种习俗,每餐吃饭前燃烛点香。这样可以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玩火的绝佳时刻,我怎么可能错过!
我喜欢星火摇曳的姿态,好像在那边的世界有许许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如果它们一直烧,我们就有无数烧不完的青春与幸福时光一般。
火苗在琉璃药师佛像尊前忽闪忽闪,我以为它会很快在袭来的冷风中熄灭。但是它没有。
大概最终修得的平常心不会被侵噬,平淡相守就是最好的庇佑。我们不必歇斯底里,摧枯拉朽,也能安然燃烧完这一生。
在大街上散步的时候,看见别人家院中盛放着一树腊梅。这株腊梅大概在这里生长了许多年了,根部足有碗口粗细。枝头旁逸斜出,一部分枝头漫过高高的照壁,紧对着宽阔的大门,路过的人想不看见都难。而且它的花开得那样灿烂,金黄金黄的,偏又数量奇多。这么多花一同散发着甜甜的幽芬,路过的人想不闻见都难!
我问主人能不能折几枝予我,他大概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怪人,横冲直撞进人家院子,只为要那不值钱的腊梅。他欣然应允,甚至跑来帮我。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鱼与”!面对自然的魅力,我时常恍惚。人的梦境和现实生活有时很难分清。
站在人家院中花树下,是我闯入它的盛放,还是它闯入我的眉开?人与梅的相遇,是最美的相遇,却也是最严寒,最短暂的时刻。
冬天最后的雪已经悉数化尽,水槽和瓮中的铜钱草、睡莲,以及火山石盆中的白蜡,都有返青的痕迹,春天显而易见地在来的路上。我在外度过了故乡最寒冷的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