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的河面上卷起鱼鳞状的微波,柳树的枝条像头发披散着垂下,干燥的秋天让头发的分叉多而蓬乱,大街上没什么行人。我看到一个人把摩托停在河边上抽烟,他站在河岸边望向对岸,身上厚重的烟味加重了男人的悲伤色调,我很感兴趣他那张慈悲的脸,他忧郁的眼神里写满了故事。他原本沉默不语,但当手上一整根快要抽到尽头的香烟被风吹散,烟灰落满在我崭新的皮鞋,他回过神来向我致歉。面容憔悴的男人说:“不好意思。”
“没事,一句话没法让我的皮鞋变得亮洁如新,但可以给我来一根吗?”
他抽出香烟递到我手上,我在冷风里捂着火苗把香烟点燃,然后吸香烟入肺,让那一股子焦油味在我的鼻腔里打转。我们从捏在我手里燃着的烟聊起,聊到电影,聊到文艺复兴,后来从法国回到蒙古,相谈甚欢。然后沿着河岸找小饭馆坐下,点了菜慢慢聊。小酒馆人不多,装潢倒是挺新,很有情调。他坐下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吃了很少的菜,然后一个人不多言语,独自喝起了闷酒。他喝了很多,喝完天色不算晚,没有晚霞,没有迷人的天色,和云彩混沌分不清的天,太阳惨白地散发青光,像挂在天上的一张墙纸。
那天晚上回去之前,我们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给我打来一个电话,“你有空吗,我想找你喝酒。”我那段时间的工作不是很忙,就和他约好第二天晚上去。相比于喝酒,我更喜欢和人聊天,但烟酒总是可以拉近陌生的人之间的距离,让萍水相逢的人放下心中的芥蒂。我喜欢一个面带愁容的人娓娓道来,过去的事情会像一个尘封的箱子打开,逐渐散发出橘子味,尘埃在阳光里。
在他过去充满不堪回首的往事中,埋藏着一段什么样子的故事,这也是我一直所好奇的。他总是对这段故事避而不谈,对于那段过去的遗失的往事采取一直回避的举措。他的脑海中这样一个故事到底是痛苦万分而刻意逃避,还是触碰某种禁忌羞于与人谈起。他似乎总是对于某种热衷的态度想要讲出,而又违背自我的心愿闭口不言。在一种复杂而矛盾的情感中,我们的酒一直喝到了深夜,望着窗外,望着月朗星稀的天空,他已经不胜酒力,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月亮像一枚铜钱一样圆,他将那个故事徐徐讲完。故事像一个回忆的陷阱一样,让人掉进去,挣扎而无法逃脱。
温清镇地处偏远,却也是修养调理的好去处。温清因温泉而名,附近有香山一座,漫山的枫树,吸引不少的游客前往。九月流火,惠风和煦,垢除夏日的燥热。被骄阳炙烤一个夏天的居民,鱼贯涌入这座拥挤的小镇里,踩着香山的红叶,穿着松垮垮的衣服嬉戏玩闹。待到枫叶落干净,周围的旅馆也就门可罗雀,许多人便此刻离开,到不远的城市做生意。比如这家温清汤旅的旅馆,院落修的简单些,两侧的回廊有流苏和梧桐高高挺立,迎来送往。
亭子前面的白菊花已经谢了许久,在熙熙攘攘的人声当中,许多顾客正在办理离去的手续。温泉的淡季即将到来,对于一个拥有天然温泉的北方的小镇来讲,哪怕是拥有无比优厚的自然资源,依旧无法复刻发生在南方的经济奇迹。但是,偶尔的一两个顾客却又使得这家不是很大的旅馆无法暂时歇业。这家旅馆的价格比起其他的旅馆要贵上不少,但设计的品味和格调却非常突出,算在一众的旅馆当中最清新脱俗的,地段偏僻而远离公路与烟尘,受到许多顾客的推崇。
苏念清已经在更换放在瓶子里的花了,这种事情本不该由自己做的,让服务生更换就好了,她只是道:“这玫瑰月季娇嫩嫩的,只是你们打理不好,放在这瓶几日就谢了。花的青春稍纵即逝,人也一样。亲自打理,也不过为了多看两眼,到它们落的时候,也不可惜。”一旁帮衬的服务生便说:“老板娘您这么辛苦打理,到花落的时候,怎么会不心疼?这窗前屋后的花更是您亲自打点,老板前些日子说要换了塑料的,您还不允,倒是他疼你,生意不好人辞了几个。这花每日还是新鲜明媚,住这旅馆倒是满园春色,可惜这花也就您能赏得,我们也就费时费工地陪着您。”念清:“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巴,这时候倒是阴阳起我来了。”然后便不搭理她的混账话,把玫瑰插到瓷白的瓶中就自顾自地走开了。
她开着辆红色甲壳虫出了旅馆,转头去了菜市场,买了一大包的新鲜蔬果回家。她享受这个烹调的过程,粉蒸肉在笼屉里冒着腾腾热气,熟透的酱红色糖醋排骨烧码在盘子里,油腻腻的像是太阳洒在江面裹着玲玲的水光。刚刚蒸好的肥蟹,硕大的龙虾,鲜嫩的茭白,浓油赤酱的花甲,调好汤汁的咕咾肉,还有一条清蒸鲈鱼,番茄牛腩舀到瓷盆里,还有一盆芙蓉汤羹等着下锅。屋子里香薰的气息不是很浓郁,而现在混杂着西红柿的黏腻的甜味。
房子的门开了,一个穿着棕色西服的男人,左手还提着一个生日蛋糕,他走进门,然后把蛋糕放在餐桌上。跟在他后面的两个小家伙,像是小鸭子一样扭啊扭的,各自跑到自己房间放下书包就下来了,然后洗过手坐上餐桌。男人看着一桌子的饭菜也是高兴的很。
等吃过饭后,两个小家伙各自回房间去写作业了,只有苏念清和徐玉祁。徐玉祁泡了一壶很酽的红茶,念清把徐玉祁给她倒的那杯直接倒掉换了清水,然后喝了一口。她扫过徐玉祁的脸,看着那张白皙而世俗、被岁月的刻刀划破了原本干净的脸,额头上的褶子,面部的粗大毛孔,细密的黑头,都说明他的生活压力给他原本不算太差的脸减分不少。他端起那杯红茶咽下去一口,喉结上下动了一下,他又咽了咽口水,终于开口:“明天。”
苏念清说;“商人重利轻别离,昨日浮梁买茶去。”徐玉祁犹豫了一下说:“念清,我要和朋友出去做一些生意,这段日子没法呆在家里,我让我弟弟过来帮忙打点着。你还要接送孩子,过些日子,等他们放假,他们爷爷奶奶想他们了,就把他们接到镇上里住几天,你也可以忙活你自己的事情。”念清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杯子,左手还拿着杯子晃动着,他望着杯子里的涟漪,没有开口讲话。她看着院子里的空地,听着厨房咕咕烧开的水声,她是不想分开的,但是一直在一起似乎也无法解决她想要的那部分东西,究竟是什么,她也不太懂,但她就事觉得这平静的缺少波澜的生活让她的浪漫主义没处宣泄。她会做各种各样的食物给自己的家人,那些东西有时候可能要第二顿甚至要第三顿才能吃完。吃剩饭没什么问题,但是,她觉得,她的工作就只是帮着丈夫打点一下旅馆,或者去厨房做点美食,再或者在家里自己忙活些家务。这已经是她生活的全部了。不是,她想要一个自己的房间,一楼二楼的卧室都满了,孩子的儿童房,丈夫的麻将房,还有一个很小的杂物间,但那个房间她不是没有尝试拿出来做自己工作的地方,她发现那里头不单是小,而且夏天闷热,冬天湿寒,人在里头根本就呆不下去。
她一直把自己摆放在这个负责任管理家庭的身份,每件事情都亲力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