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着满满一篮子药草兴冲冲地从门外闯进屋子里。
“爹,娘,我回来了。”芳龄十八岁的我还像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一般没心没肺地冲着爹妈大声大声说笑。一边说一边拎着手中的篮子向他们炫耀我今天的战果:“你们看,我今天采到了好多的铁皮石斛,我厉不厉害?快夸夸我。”
时间大约是民国中叶,我是江北小城一户郎中家的独生女儿,我的父母子嗣稀少,两人而立之年才得我这么一根独苗,对我极其宠溺放纵,我长成今天这幅大大咧咧,无所畏惧的男孩子样可以说都是拜他们所赐。
搁在以往,见我从外面风风火火地来家,父母早就乐得合不拢嘴地夸我厉害,夸我一点也不比我那些师兄弟们差,夸我比儿子还要强。
可是今天,父母不但没有像哄小孩子一样夸我厉害,反而脸上一点儿笑容都没有,两个人一脸忧伤,齐齐扭头看着家里的客人。
我寻着父母的目光望去,发现今天家里的来客还果然是一个不让人欢迎的人----我们这个小城排名进前十的媒婆---马大娘。
马大娘这老婆子一辈子说成的媒比我们一家三口的岁数加起来还要多,然而我们家不需要她,也不欢迎她。我们不欢迎任何一个媒婆来我们家。
我是独女,父母早就有意在一群学徒中为我物色一个上门女婿,我被父母骄纵惯了,我如果去别人家生活,恐怕没有任何人能像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包容我。
不是恐怕,是肯定没有。
“马大嫂。”我的母亲开口说话了:“您看看吧,不是我们宋家不给齐大少爷面子,实在是我们小家小户养出来的女儿没有个规矩,没有个礼数,我们是怕给齐家丢脸,给齐大少爷脸上抹黑。”
“宋太太这是说哪里话,现在都已经是民国了,不讲究那么多了。更何况齐大少爷是喝过洋墨水的人,越是这样无拘无束的姑娘他越喜欢。”马大娘手里叼着手绢,像招呼客人的窑姐一样,冲我招呼道:“宋大姑娘,赶紧过来,让大娘好好瞧瞧----哎呀,这大闺女,长得可真快呀,十多年前我还抱过她呢,这么快就长大了-----哎呀,这大闺女这身材,这模样,长得可真好,怪不得齐大少爷喜欢,求我上门来提亲呢,齐大少爷的眼光也真是高----”
马媒婆万分热情地把我的手攥在她的手心里,一只手来回摩挲着,这让我感到非常的不适和恶心,但是我的疑惑更重:“马大娘,你说的齐大少爷是哪一个齐大少爷?”
马媒婆得意地说道:“咱们小城还能有几个齐大少爷?你只管往最有钱的人家猜。”
我看了一眼忧伤的父母,忧心忡忡地问道:“不会是那个死了两个老婆,疯了一个老婆的倒霉蛋吧?”
马媒婆嘴一撇,抱怨道:“姑娘说哪里话,不是他倒霉,是他前头那三个老婆福薄命浅,这么英俊又有钱的夫君,别人家的姑娘眼馋都眼馋不来,她们愣是享不了这个福---”
“他再英俊有钱,他克妻呀,马大娘你这人不厚道,睁着眼把人往火坑里推,嫁进那样的人家,享不了几天福,不是死了就是疯了,你这不是坑我吗?”我想起小城人对齐家那三个苦命的少奶奶的议论,心里就来气。对马大娘的口气一点儿都不客气。
小城最有权有势的人家--齐家,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们家有多厉害了,这个小城有一半的街道,一半的店铺,一半的财富,一半的劳动力都是他们家的。
齐家的宅邸并不在城里,而是在城外的山下,一个占地面积相当广阔的私人庄园,我每次去山里采摘药草,都要路过他们家的庄园---一个死气沉沉,庄严肃穆的石青色如同陵园一样的私人庄园。
把齐氏庄园比喻成陵园,我只敢在心里这么说,我可没有胆量得罪如此飞黄腾达的地头蛇。
齐家人丁并不兴旺,到了齐大少爷--齐烟这一辈,丫的和我一样,也是独生子女,独苗一根。
齐烟和很多富家子弟一样,年轻的时候也上欧美国家喝了几天洋墨水,不同的是,齐烟回来的时候还是离开之前的齐烟,穿长袍马褂,北京老布鞋,喝白酒,吃中国菜,娶门当户对的中国老婆。
当然,变动也是有一点儿的,这货去了一趟西洋,喜欢上了那里的枪支弹药,其中的最爱是手枪,据说他有一屋子的不同款式的手枪。
小城的人上山砍柴采药踏青祭祖,路过齐家威严凛然的庄园,经常能听到从庄园里传出来的枪声。
齐大少爷又在练习枪法了。小城的人听到枪声便如是说。
齐烟没有娶妻之前一度是小城姑娘们花痴的对象。
他太好看了,从小到大,我见过他三次面,都是在他娶妻迎亲的路上,他骑着高头大马,路过我们家药房,我站在我们家药房前的大石墩上,和街上的人一起看这个名门望族的大少爷迎娶自己的新娘。
他第一次娶亲那年二十一岁,我九岁,我们同一属相,我们都属龙的。
我穿着我最喜欢穿的红底碎花的衣服,站在我家门前的石墩上,看到一个面如冠玉,眉眼如画的少年郎穿着流光织锦的新郎装,骑在高高的骏马上,好像天人下凡一般视凡人如同无物,我和周围的人都看傻了眼。
“如此相貌不凡的贵家公子,柳家的姑娘必然是上辈子放弃了飞升才换来的今生的福分与他结为百年之好。”
“是啊是啊,这城里的姑娘们哪一个做梦没有梦到过和齐大少爷结为夫妻,都只是做梦罢了,人家柳大小姐才是齐大少爷的良配。”
齐烟第一次结婚的时候,小城的人仿佛自己家办喜事一般兴奋,欢乐。
这个“天人”在高头大马上路过我家门口,好像是不经意间,扭头看了我一眼,站在我前面的大人们也随着他们的目光回头看了我一眼,发现我只是一个年幼的黄毛丫头后,他们扫兴地扭过头去,继续观看迎亲的队伍。
齐烟成亲后约有一年半时间,有一个晚上,父亲面色凝重地从外头回来,母亲焦虑地问他:“齐大少奶奶怎么样了?还能治好吗?”
父亲见我在跟前,仿佛说话不方便,借口让我去院子里把他刚洗的那件大褂拿进来,我乖乖地走出门去,却没有去院子中央取衣服,而是趴在窗下偷听。
“治不好了,她得的是血山崩,前段时间,我给她用着三七,说是好了一段时日的,哪里知道后来又恶化了呢?”
“齐大少奶奶如此年轻,这种病对她来说应该好调理的呀。”母亲跟了父亲这么多年,一些妇科病她还是略懂一些的。
父亲又叹了口气说道:“我问大少奶奶日常可曾按照我的嘱托来调理身体,她只是哭泣,好似有难言之隐。”
“大家闺秀总是顾忌颜面,都生死关头了,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叫咱们秀儿,断然不会做出这种哑巴吃黄连-有空说不出的事情来。”
忘了告诉大家了,我的名字叫秀儿。
父亲再次把声音压低,絮絮叨叨地对母亲说话。我实在是听不清楚,便把耳朵使劲往门板上贴,试图继续听到父母的对话。
“宋大夫,不好了,我家老爷又上不来气了----”一个年轻男子在我家门外使劲捶门板。
父亲又要去出急诊。
我赶快离开墙根,跑到院子中央,收拾着晾衣绳上的衣服。
三年后,齐烟第二次娶亲,那时候我十二岁。
我依然穿着一身红底碎花的衣服,站在我家门前的石墩上,看着齐烟骑着高头大马从我家门前经过。
三年了,我又长高了不少,长开了许多,齐烟却跟涂抹了防腐药物一般,硬是一丁点变化都没有,还是那么的完美无瑕。
他经过我家门口的时候,依然是鬼斧神差一般扭头朝我望了一眼,在我看来,那眼神是空洞的,冷漠的,甚至是带一点点压迫感。
十二岁的我尚未情窦初开,对这个风华正茂的男人依然无感。
别的男子娶亲,骑着高头大马路过我家门口,我也会站在这个石墩上看风景,不唯齐烟一人是看。
能嫁给他这种容貌俊美又有权有势的男人为妻,哪怕只有一天的幸福,很多很多的小城妙龄女子都求之不得,她们一面同情柳大小姐福薄命浅,一面憧憬着齐大少爷的美好姻缘。(类似于我们今天的吃狗粮)
这一次,齐烟依然没有满足小城居民对他美好姻缘,神仙眷侣的憧憬,他的第二任妻子,家世稍逊与第一任齐大少奶奶的薛大姑娘,嫁给齐烟两年之后,在那座陵园一般的齐氏庄园里,例行公事一般陪伴丈夫练枪,在为丈夫擦枪的时候,不小心触动了原本卡在枪膛里的子弹,典型的擦枪走火,饮弹身亡。
这是齐家人面对警察时的说法。
传言像瘟疫一般在小城中散播开来,有人说齐氏庄园的风水不好,颜色和制式就透着一股不吉利;又有人说齐烟是克妻的命,一般的姑娘的八字不硬的嫁给他只能早早地被他克死;还有人说薛大姑娘和夫君感情不睦,和夫君吵了一架,自杀的。
第三个传言不知是原因还是推断,总之薛大姑娘的娘家人结结实实地跟齐家人大闹了一场,请来警察侦查断案,试图还原女儿死亡的真相。
这个案子调查了半年才结案,警察给出的结论还是齐家人的说法。毕竟致人死亡的那把枪上只有薛大姑娘一个人的指纹,无论是擦枪走火还是自杀身亡,齐烟只需要负担道德责任,不需要负担刑事责任。
薛大姑娘的意外身亡给齐家造成了比较深远的影响,首先是齐烟的母亲经手不受亲家的纠缠吵闹还有流言蜚语的打击,大病一场,一命呜呼。其次是齐烟的父亲不得不跟警察打交道,心中气闷,关起门来打儿子,越打越来气,最后气得中风了,瘫在床上成了一个废人。
没有了父母双亲的拘束,齐烟完全自由,偌大一个齐氏庄园唯他一人马首是瞻,任它天大的事,全是齐烟一个人说了算。什么家族生意,什么人情来往,都维系在他一个人身上,以他不到而立之年的年纪,竟能把庞大的家族生意维系得稳中渐升,第二任妻子意外身亡给他造成的负面影响渐渐退去,直至消失不见。
他再次成为小城妙龄女子们花痴的对象,大家似乎已经忘记了他的前两段婚姻。
齐烟第三次娶妻时,他二十七岁,我十五岁,我终于来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
没有了父母管束,已经成为一家之长的他在择偶上彻底放飞自我,不再娶妻娶德,而是行止由心,他娶了城中最大的戏班子里的台柱子----花旦名角“小凤凰”。
见过小凤凰的人都说其人长得并不怎样的标致好看,只是特别的魅惑,特别的有风情,一颦一笑,一个回眸就能把男人的魂给勾走。
齐烟第三次骑在高头大马上路过我家门口,我也依然穿着一身红底碎花的衣服,站在我家门前的石墩上,看着他在我面前走过。
岁月把我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雕琢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不变的只是那个石墩,那个位置。
还有每隔三年都要骑着高头大马从我面前经过的那个新郎官,以及他每次从我面前走过,都要对我投来的空洞冷漠的一瞥。
岁月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上任何的雕琢痕迹,一年又一年,一婚又一婚,他还是初婚时的模样,面如冠玉,眉眼如画。
做齐烟的新娘,花轿里的小凤凰是不是心里已经乐开了花。这个自幼父母双亡,被戏班子班主拉扯着长大的姑娘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飞上枝头当真正的凤凰,成为小城的第一夫人,成为小城里许多出身贫寒或者平凡的妙龄女子们艳羡的对象。
小城的人确乎已经忘记了柳姑娘和薛姑娘也曾经是齐烟的新娘,他们特别擅长遗忘,忘记一朵谜云,忘记一段猩风,忘记一阵血雨。
我从来不曾忘记,墙根下,父亲声音越压越低的话语,父亲当年到底说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