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童岄早早就去练兵,清儿晨起便未见他。宁俞一直守在外帐,见清儿起了才端水进来,放下盆子便要伺候清儿梳洗。清儿并不习惯被人侍候,便婉言拒了。她自己洗漱完毕,从柜子里拣了件素衣穿上。宁俞只得又去端饭菜进来,见到清儿低低绾在脑后的发,耳上除了童岄新婚买给她的耳环,上下再没一件发饰,不禁一愣。
“怎么了?”清儿诧异道,“我这有何不妥?”
宁俞回过神,忍笑道:“夫人,您这哪像邳州夫人,倒像是田间劳作的俊俏妇人。”说罢又把清儿拉到凳子上坐下,拆了她发髻。
“夫人,我们邳州极讲尊卑礼数的。夫人便是夫人,村妇便是村妇,您怎可如此素衣素妆。”宁俞为清儿重新绾了发,又打开铜镜前的妆盒,从里面取出两根簪子,斜插在清儿发髻两侧。
“这……”清儿看见铜镜里人,险些从凳子上弹起来。她刚要脱出口的话便又活活吞了回去,如此繁复的发髻,好看的钗环,她还如何做活?但她知道,这话并不能说出口。
君是君,臣是臣,民是民,婢是婢,西越严苛的阶级等级和尊卑礼仪,师父都曾教过她的,她明白得紧。如今她一介平民村妇,竟一跃成为一方侯爵夫人,不知在外人看来又如何!而她身上穿的料子,发上戴的钗环也让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里已不是鹿璃山!她心里顿觉空唠唠的,她终是来到了童岄身边,却又好像失去了什么!
“你怕吗?”她一直记得临行前,师父如此问她。清儿在心里微叹,原来师父已为她考虑过了!
“夫人怎么了?”宁俞见清儿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吓了一跳,“是不是婢话太多了?”
清儿木然地摇摇头,抬头看着宁俞道:“我初来济城,诸事不懂的,还需宁俞姐姐提点。”
宁俞正替清儿整理衣服,听她如此说,吓得直接跪了下去:“夫人折煞婢了,婢何能担起夫人称姐姐,又何来提点。”
清儿忙起身将她扶起:“我不称你姐姐,但日后在帐中,只你我二人,你也不要自称为婢了,还有,无需跪我。”
“夫人……”宁俞吓得脸色苍白,一时不敢相信这位夫人竟肯如此待她,有些猜不透清儿心思。而清儿又是何等聪明之人,也看透了宁俞所思所想。
“我来自小地方,素来并不在乎这些规矩礼数的,有外人在也就罢了。但在帐中,都是自家人,你我平等相交便可。倘若我日后有什么没想到的,或做不对的,但说无妨。”
平等相交……宁俞第一次听见有人同她说这些话,很震惊,心里也顿觉温暖,再看清儿,对她亦不像昨日那般提防了。
“这些钗环也是童岄为我备下的吗?”清儿轻抚妆盒,单看这只盒子便贵重得紧。
“这些都是老夫人留下的首饰,都是留给您的。”宁俞笑道。
“老夫人?是童岄的母亲?”清儿话刚脱出口,但觉不对,立时改口,“是母亲?”
“是母亲留给你的。”童岄掀帘进来,“当年,我们连夜逃到济城,府里有许多东西带不出来,母亲只单单将这只盒子带出来。这盒子是她的妆奁,自是留给你的。”
童岄第一次见清儿如此打扮,倒是惊了一惊。
“怎么?不好看吗?”清儿抬手抚上脑后发髻。
“好看,好看,自是好看。”童岄满脸温柔,与方才进来时面色丝毫不同。方才他还是一脸威严,指挥三军的大将军,唯见到清儿,便是满脸温柔的夫君。这一切都看在宁俞眼里。
“我们清儿真好看。”童岄满眼都是笑容,拉过清儿坐下,“快吃了饭,我们去拜见师母。”
“你忙完了?”
“忙完了!”童岄慨叹,“平素我都是和将士们一同吃大灶,日后便都回家来陪清儿吃饭。”
“日后,也不必麻烦军营大灶为我们烧饭了。厨房在哪里,我来烧与你吃。”
“好好好,清儿烧地菜我日日只有做梦时才能吃到。不过不急,你先歇歇,我找人在帐后给你单独垒个小灶。”
师母早早吃过饭,便在帐中望眼欲穿,坐立不安。她终于等到无为下落,恨不能立刻便见到他!终将清儿和童岄等来,这心才落地。
“清儿见过师母。”清儿忙同师母行礼,她抬头瞥见师母面色不好,眼睛红肿,知她定是又一夜未安眠,便隐隐心痛。
“师母您莫急,耿先生说您身子不能长图跋涉,便先留在营里将身子调养好为重。我与童岄商量,让童九带着高车回鹿璃山将师父接来,同您团圆。”
“这会不会太麻烦了?”师母愧疚地瞧着清儿和童岄。
“师母莫如此说,照顾您和师父,本就是我们为人子的孝道。您这样说,让我和清儿如何自处。”童岄顿了顿,“我与师父修书一封,禀明实情,让童九即刻启程。”
“等一下,我……我来写。”师母听说可以给无为修书,立时被泪水迷了眼睛,拄着清儿胳膊颤巍巍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差不多是跌到桌前。
她拿起刀笔,只顿在那里,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千言万语,万语千言,而她们从新婚至今,几十年的分离,她都快,快忘了无为模样。堵在她胸口的话太多太多,多到她都不知该从何写起。可若一字不写,她堵滞在胸口的话更是无从,无从安放。
而刀笔方落,胸口便像被活生生撕开一个口子,素日堵将在胸口如洪水的话语,一起涌泄出来,扯地她连呼吸都快没了,握着刀笔的手不停地抖,不停地抖。
清儿看师母这般模样,不忍地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妇寻尔归,但见残桓。无为归来,天涯寻汝。又与君去,自此离落。岁月十载,头发尽白,君可还记得?结发夫妻,丝弦成双!”
师母放下刀笔,又摇晃着去抱那把丝弦琴,连同书简一起交于童岄。童岄小心接过,便唤来童九细细嘱咐。
“师母放心,童九来来回回去了两趟鹿璃山,道路已然熟悉。且师父与他熟识,无需担心。”清儿扶着师母坐下,给她倒了热茶,轻声安慰,“童岄说耿先生医术高明,亦是可信赖之人。这几日,师母定要听耿先生的话,好生调理身体,才好让师父放心。”
“好好。”师母拍着清儿手臂,双眼含泪点下头去,“好好,我都听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