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的生死，何足挂齿？自古以来，大领袖大英雄的生死，才是经久不衰的下酒菜。”

坐在我对面的老友，多喝了几口酒，摇头晃脑。

我在帝都开了十五年的饭馆，被关了。新置的冰箱、空调，按原价十分之一处理了。跟我一样的，还有很多人。我回到老家，灰心丧气，一蹶不振。

族里的老人给我找来了大仙，说是可以看得到前世。准确地说，是前世死的那一天。老人说，让你看看，命运是个什么东西。

我在大仙的幻境里，睁开了眼。

1、

几百年前，我是襄阳城上的一个守卫。

已经是寒冬。那天很平常，到我轮班。凌晨三点，我起床穿好衣物，披上冰凉沉重的铠甲。睡梦中的孩子听到响声，转了转身，找到更舒适的姿势，又香甜地睡着了。妻子已经做好早饭，是粳米粥和馒头，刚盛上桌，冒着好闻的香气。

我吃完早饭，一抹嘴，看了孩子一眼，就拿上佩刀出发了。

襄阳城上，今天格外安静。

忽必烈和金轮法王，蠢蠢欲动，但又忌惮着守城的将士，尤其是郭靖夫妇。

郭靖武功盖世，侠义心肠，对我们守城的将士严厉中有体恤。我崇拜他，超过信仰菩萨。菩萨能在这乱世中，保得了我平安么？郭靖能。上一次经轮法王带兵来挑衅，郭靖使出降龙十八掌。金轮法王损兵折将，敌兵连滚带爬逃走。真是解气！

中午，我吃了个馒头。兵荒马乱，能吃上一口饱饭，我心满意足。今天是发饷的日子，我心里打算着，换班前领铜板，去刘二酒家打三两酒，晚上解解乏。

没想到，金轮法王又来了。蒙古兵真是诡计多端，居然驱赶着一群我朝百姓，在城门前哭天喊地。

“求求你们，让我们进去吧！”

城下手无存铁的百姓带着哭腔在哀求。

但是百姓中间，夹着蒙古兵。城门一开，襄阳就守不住了。我攥了攥拳头，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我们在等指示。守将拒绝开城门。蒙古兵攻城，总是驱赶敌国百姓先行，守兵只要手软罢射，蒙古兵随即跟上。此法既能屠戮敌国百姓，又可动摇敌国军心，可谓一举两得。残暴毒辣。

城下的蒙古兵开始挥刀杀戮。城下像屠宰场。襄阳城外大哭小叫，乱作一团。

这时郭靖骑着马来了，像救世主。他让把城门打开，放百姓进去。他虽没有官职，但屡建奇功，威望很高，守将不得不从。城门开了，人群一拥而入，蒙古兵也混在人群里往前涌。我们接到指令，放箭。可是面对着激流一样的人群，哪里瞄得准！有不少箭射到了百姓身上。

郭靖大喊：“莫错杀好人！”随后率领一干江湖人士从西门冲出去与蒙古兵厮杀。

后面怎样，我已经看不到了。有几个混在百姓中的蒙古奸细，爬上了云梯。猝不及防，我被杀了，尸体翻倒了，掉下了城楼。

这一世我是个小兵，籍籍无名。

我从大仙的幻境中醒来，心中凄然。我对大仙说，这一世里，我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能不能让我看一世，有名有姓的？大仙同意了。

2、

这一世里，我是个快快乐乐的小男孩，名叫有庆。

我们家很穷，父亲早年抽大烟，坏了身子。还好母亲比较能干。父母没日没夜地操劳，托党的福，我能去上学。

我没有鞋子穿，脚掌心早就磨了一层厚厚的茧子，踩在石子路上也不觉得疼。我衣服上补丁缀补丁。我不以为意，那时候都穷，父母已经把最好的给了我。

今天早上，天不亮，我轻手轻脚地起床，去割草放牛。清晨的露珠，打在脚背上，腿肚子上，凉凉的。老牛很听我的，它静静地吃草，不时地“哞”一声。太阳从东方的彩霞里跳出来，今天是个大晴天。

我背着割好的草，牵着牛，回了家，急急忙忙吃好早饭，跟爸妈道了别，就赶去上学了。

我聪明，勤奋，读书成绩在学校里数得上名。父母很为我骄傲。他们常说，庆庆啊，你要好好读书，以后再功名上有出，爸妈也就有了指望。我笑他们，都解放了，哪来的功名？我骨子里要强，事事不甘人后。

一进学校，发现大家都聚在学校的操场上。还没到做早操的时间呀，我边想边大踏步往前走。

“同学们，大家静一静。”

说话的人，穿了个白大褂。他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校长也在一边示意。同学们都安静了下来。

“医院有个生孩子的妈妈，难产了，大出血。现在情况危急！要救她一命，必须输血！有没有哪位小英雄，能主动献血？救人一命，功德无量！”

医生的话掷地有声。

他话里的小英雄三个字，在我心里嘭地炸开了。我热血沸腾！救人一命，多么伟大！霎时间，小英雄雨来、小萝卜头、王二小，好像都出现在我面前，催促着说：“举手，快举手！”

我举了手，还举得老高，怕他们看不见。

他们很快发现了我，满脸都是赞赏的表情。我和另外几个同学，被带去医院里验血型。

只有我的符合。

我挽起袖子，对医生说：“尽管抽！”

一分钟，两分钟……已经抽走了四管血。

医生的眉头越皱越紧。来通知他的护士说，病人还需要血。

我看到了他的犹豫，听到了他和院长的争执。

“不行，不能再抽了，小孩子受不住！”

“别犯错误！那可是县长夫人！”

我安慰医生说：“没事，尽管抽，我的血多的是！”

我从来不怕疼，村里的王大柱，被茅草割破了手，都要哭一阵子，我的脚被尖利的石子划了长长的口子，都没哼过一声。

继续抽血。抽走了八管血的时候，我的头有点晕。抽走十六管的时候，我很想睡觉。

后来，我的血有没有让县长夫人活下来，我已经不知道了。我死了。

我有了一个小小的墓碑，上面写着：爱子田有庆。后来有个作家，记下了我的故事，收在《活着》这本书里。

这一世，我终于有名有姓，还被作家收录了我的故事。按理说我应该高兴，可是我眼泪鼻涕，哗哗直流。

大仙问我，还要再看前世吗？

我摇了摇头。

‘‘老兄，看开点，小人物为自个儿生，为自个儿死。人哪，对得起自个儿这辈子就行啦！’’

老友梦呓般的醉话，点醒了我。

我干了一大杯酒。喝得太猛，我剧烈咳嗽起来，又一次涕泪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