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光色走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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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自然中,唯光阴流转,如水流东。如镜的水面在月下浮光跃金,水是千古水,月是万年月。月下之水映了天空几颗亮星,光而不曜,是旧人心底的色泽。旧时的人麻服布衣,心头澄明如水,月白风清,鸡声茅店,出门时,掮了一把鹤嘴锄。

春天万物生发,《淮南子》里写到,“孟春之月,招摇指寅……东风解冻,蛰虫始振苏。”又把治国之术与季节规律相融合,“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取之有节,出入有时”,提醒当朝天子宜顺应大道体恤民情。《淮南子》里蕴藏了四季,是一方立起来的江山,处处水色处处月色,温润如玉的光色浸染了日月,不禁使人沦陷。四季中,春色鲜亮如嫩瓜,暖阳照在瓜叶草尖上,骀荡的风漫过原野吹过溪水,从《诗经》里走出一队采芣苢的女子。

芣苢,古色古香的名字,长在上古的田野,女人们一片一片捋下来,提起衣襟兜起来,期盼多子多福,宜其家室。芣苢长在如今的春天里,家乡人叫它车前草,果实去壳后得薏米,可食。车前草,灰灰菜,蒿草,茅草,看麦娘,争着在春光中葳蕤,家乡的春天一派光亮。耕牛与铁犁翻开了大地,牛犁和土地嵌进农耕的画框,在历史积尘中闪着柔光,柔光一丝一丝淡下去,成了远去的背影,幽幽暗暗。耕事已远,想到犁田,想到麦子扬花和谷子弯腰,每有缕缕惆怅,看到那些个踏春的人,那些个采春的人,不谙稼穑却自喜自乐,归去时一身疲色一脸怒色,远远观之不由心中百味。古人认为,踏春是贵族行,采春是农家色,现今,踏春与采集被大棒一扫,一同归了农家乐。

农家乐不过当今商业模式,刻意雕琢的庄园里莺歌燕舞,色彩撩人,人人都得了乐,人人却又像是被拘囿的莺燕。古时的农家却乐事寥寥,“六月禾未秀,官家已修仓”,“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且不说农事艰难,即便是盛世,悬在农民头上的永远是亘古的饥慌。那时节,天空昏溟,黄土漫卷。

劳作虽苦,场面却很悠然。陶渊明的南山草木莽莽,日头落西,荷锄而归,衣角沾了露水。有露水的夜晚是诗意的夜晚,夏夜凉意下来,水汽凝在豆叶上,浅浅一层水膜,蝈蝈爬在豆梗上,如若月亮正挂在半空,田野水意濛濛,色近淡乳,此番旷古的画图,惹得人心里麻麻酥酥。于是,孩童们总是感觉这世上诚有大文章,比如,这无边的豆田,朦胧的月色,露水里偶发的几声蝉鸣,远处隐约的灯光,月荫下瓦屋缥缈的说话声。昔日农家的况味真让人留恋。

夏日灿烂,夏之光色如西子湖水,一时晴光潋滟,一时波涛如怒,一时轻饰薄粉,一时浓妆艳抹,急雨冲刷过后,复又重新来过。雨后,树木一新,雨珠垂在叶尖上,啪地一声滴落在树下水洼里,溅起一顶明亮的小皇冠。夏色明亮,仿佛正午庙顶琉璃瓦的彩光,灼热若屈子报国之血,斑斓似飞过山冈的锦鸡之翎,鱼龙反转,白云掠过山河,湖心倒映了云影。

前日傍晚从山上下来,山脚水库里印了朱红的落日,水边堤堰上三两只翠绿的鸟叽喳相鸣,恍似对着青山落日与碧水抒发感慨,顿觉这长天落日有深意,自然奥妙与物华引得鸟兽鱼虫争相发声,这番景致颇耐人寻味。由此想起多年前一个夏日,湿地岸边芦苇丛里急急地游出一只野鸭,前面水花翻腾,显是水下有条鱼在逃窜。野鸭追出芦苇丛,猛地怔住了,那一刻,轻风摇曳着淡紫色的芦花,芦花上有鸟雏拍着小翅膀在叫,一轮通红的落日悬挂西天,火烧云烧到了头顶,野鸭被天地大色惊得一痴,鱼瞬间没了踪影。


闲时乱翻书,遇到了庄子。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庄子逍遥物外,驾时光之舟击缶而歌。那必是潇潇之舟,潇潇之楫,一摆一摇间渡过沧浪之河。“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超凡脱俗,一身仙气,读庄子每每暗生勇气暗生仙气,遐想在空濛的天际间畅游,也臆想自己从此不知寒暑,光影从眼前飘忽而过。读诗经宜在春天的名堂大屋,读庄子宜在秋天的瓦屋茅檐,秋天的水和气更可印照庄子的氛围。

秋天的云,秋天的水让人觉得空静辽远。秋色清亮俨若洛神的眼眸,秋江如练,长天一色,《楚辞》里的香草美人裙锯翻飞,于池塘边或江河岸上望断秋水,却又娟然自媚。江水汤汤,那相知的人如今在哪儿?曾经一同走过的桥头上还在飘着笛声吗?

秋日的江南细雨霏霏,别有另番光色。南国河山壮丽,江阔水深,楚国女子曲锯深裳,山原草色莽莽,浅水边白鹭单脚觅食,巫傩花脸跳跃。更遥远的南朝,茫茫雾瘴,多少寺庙烟雨濛濛,红的楼,黛的瓦,瓦肆勾栏笙歌不绝,行人一脸迷惘。南朝的烟雨里弥漫着故国之思,遗民之恨,山河恒在,失国的旅人枯坐西楼。

北地的秋色则是长空下青山巍巍,枫叶如燃,犹似一首《满江红》,八千里路,三万功名,武将夺了城池,诸侯在高台上会盟,琵琶声里征夫泪,易水河边潇潇风,左是烽烟,右是离愁。

离愁绵绵不绝,于笳声布帛声里渐渐稀释,至今如一团麻线无处安放,只得信手放于身后。北地的秋是郁达夫的秋,秋色秋声里俱是怀想意味,宛若一汪山泉漱流在光照下,一直流到岁月深处。

四季之色,唯冬色不亮,冬之色为雾白,浓雾里的晨昏从冷白里走出来,走过凝霜的板桥,走进寂林茅屋。冬之意大概为藏一字,宝刀入鞘,藏锋蓄力,一众名利得失,且看来年,且待时光。

时光如一只飞鸟,羽翼金黄;又似一泓溪水,曲折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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