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顾东桥书【12-4】
【原文】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昌。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已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利之术,若管、商、苏、张①之属者,至不可名数。既其久也,斗争劫夺,不胜其祸,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霸术亦有所不能行矣。
世之儒者,慨然悲伤,搜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补于煨烬②之余,盖其为心,良亦欲以抚回以先王之道。圣学既远,霸术之传,积渍已深,虽在贤知,皆不免于习染,其所以讲明修饰,以求宣旸③光复于世者,仅足以增霸者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遂不复可睹。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若是者,纷纷籍籍,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几家,万径千蹊,莫知所适。世之学者如入百戏之场,戏谑跳踉,聘奇斗巧,献笑争妍者,四面而竞出,前瞻后盼,应接不遑,而耳目眩瞀④,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间,如病狂丧心之人,莫自知其家业之所归。时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于其说,而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莫自知其所谓。间有觉其空疏谬妄,支离牵滞,而卓然自奋,欲以见诸行事之实者,极其所抵,亦不过为富强功利五霸⑤之事业而止。
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仕也,理钱谷者则欲兼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⑥,处郡县则思藩臬⑦之高,居台谏⑧则望宰执⑨之要。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敖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辩也;词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其称名僭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
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⑩;则其以良知为未足,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
呜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圣人之学乎?尚何以论圣人之学乎?士生斯世,而欲以为学者,不亦劳苦而繁难乎!不亦拘滞而险艰乎!呜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则其闻吾“拔本塞源”之论,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沛然若决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起者,于谁与望乎?
[注释]
①管、商、苏、张:春秋战国时的四位著名政治人物。管,即管仲,名夷吾,春秋时人,辅佐齐桓公成为第一个霸主。商,即商鞅,公孙氏,名鞅,卫国人,亦称卫鞅。在秦国实行变法,使秦国国力暴增,为秦始皇统一中国奠定了基础。苏,即苏秦,战国时洛阳人,游说六国合纵拒秦,一度身佩六国相印。张,即张仪,战国时魏人,任秦惠王相,以连横之说策动六国与秦交好,分化瓦解六国的团结,以便各个击破。
②煨烬:指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年)焚书。
③旸(yáng):太阳升起。
④眩瞀(xuàn mào):昏聩、迷乱。
⑤五霸:春秋时五个称霸的诸侯,指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秦穆公、楚庄王。一说指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
⑥铨轴:比喻中枢要职。
⑦藩臬:指藩司和臬司。藩司,明清时布政使司的别称,主管一省的民政;臬司,提刑按使司的别称,主管一省的司法。
⑧台谏:御史台与谏议大夫,主管监察。
⑨宰执:唐朝时以中书省长官中书令及门下省长官侍中任宰相,为真宰相。其他官任宰相的,则加同中书门下三品、中书门下平章事、参知政事等名,统称为宰执。宋代则以同平章事为宰相,其他如参知政事、左右丞及枢密使、副使则称执政官,合称宰执。
⑩赘疣(zhuì yóu)枘凿(ruì záo):无用,且互相矛盾。疣,皮肤上长的肉瘤;赘疣:比喻无用的东西;枘凿,比喻事物的格格不入或互相矛盾。
[译文]
夏、商、周三代以后,王道衰而霸术兴,孔孟逝而圣学隐,圣学隐而邪说横。当时,教师不再教圣学,学生也不再学圣学。讲授霸术的人,盗用与先王相近似的东西,假借外在的技能来掩盖,以满足自己内心的私欲,致天下读书人昏昏然拜服其门下,圣人之道于是就荒芜阻塞了。世人相互仿效,天天探求富国强兵的学说、倾轧诡诈的计谋、攻打讨伐的策略,这一切都不过是欺天罔人,以求逞一时之效。以获取声名利益为目的的霸术家,像管仲、商鞅、苏秦、张仪这样的人,当时多得不计其数。霸术盛行日久,导致互相斗争抢夺,祸害无穷,这些人沦落为夷狄禽兽,而霸道权术也没法再推行下去了。
当时的儒家学者,愤慨悲伤之余,搜罗前代圣王的典章制度,拾遗补缺于战火灰烬之中,他们的目的也确实是为了挽回先王的圣道。然而圣学已经失传太久了,而霸术的流播已经积淀太深,就算是当世的贤人也不免受到习气的感染,他们希望讲明修饰,以求在现实生活中重新发扬光大,但所作的努力反而增加了霸术的影响力,而圣学的踪迹却再也寻不到了。于是产生了解释古书的训诂学,传播讲授为了虚名;于是产生了记诵学,所记言论让人觉得自己博学;于是产生了词章学,以华彩的句式求取文章的靓丽。像这样的人纷纷扰扰,群起纷争,世上不知有多少家。旁门左道,万千门派,让人们无所适从。当时的学者,就像杂耍艺人,戏谑跳踉,骋奇斗巧。献媚取悦的人从四面八方竞相涌出,令人瞻前顾后,应接不暇,以至于耳聋眼花,精神恍惚,入夜遨游沉溺其中,就像丧心病狂的人,却不知道自家学术到底皈依于何处。当时的君王也都昏聩颠倒于这类学问中,终生沉湎于空洞的虚文,而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有时,虽有人觉得这些学问的荒谬怪诞、零乱呆滞而卓然奋起,欲有所作为,也不过是些国家富强、争名夺利的霸术罢了。
圣人的学问,越来越晦暗;功利的习气,越来越严重。这期间有人曾经被佛道的学说所迷惑,然而佛道的学说却也没能使他的学说脱离功利性;还有人尝试着折中儒学各家的见解,但群儒的学说终究也阻止不了人们对功利的追逐。直到今天,功利心的流毒已经积习成性,有数千年之久。以学问知识作为自大的资本,以强权势力作为相互倾轧的工具,以物质利益作为相互争夺的标的,以技能大小标榜自己的高明,以声誉高低作为结党的准则。那些做官的,管钱粮的还想兼管军事和司法;管礼乐的还想占据吏部要职;在郡县上做官的,又想到省里当主管人事、财政和司法的大官;位居御史台和谏议大夫,却眼巴巴地盯着宰相的位子。不能做那样的事,就不能担任兼管那件事的官;不通晓那一方面的知识,就不能谋求那方面的名誉。实际上,记诵广正好助长了他们傲慢的气焰;知识丰富正好使他们得以行恶;见闻广博正好利于他们狡辩;文采华丽正好掩饰他们的虚伪。皋、夔、稷、契都不敢说自己能兼任的事,现今的初学后生却敢琢磨通晓其理论、研究其方法。其表面宣称“我想成就天下人共同的事业”,实则内心里想的却是如果不这样就不方便中饱私囊。
唉!以这样的积习,以这样的心态,又讲求这样的学术,当他们听到圣人的教化时,自然视为累赘迂腐之说;那么他们把良知视为不是,把圣人的学说当做无用的东西,这也是势所必然的了!
唉!知识分子生于这样的时代,又岂能求得圣人的学问?又岂能讲明圣人的学问?知识分子生于这样的时代,想以学为志,不也是太劳累,太拘泥、太艰难了吗?唉,可悲呀!所幸天理存在于人的内心,终归是不能泯灭的。良知的光明,万古如一日。那么听了我的正本清源之论,那些尚有良知的人必然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激昂之状一如决堤的江河一样不可阻挡。若非豪杰之士,无所畏惧愤然而起的人,我还能把希望寄托在谁身上呢?
[解读]
在后人赋予王阳明的诸多称呼中,有一个称号是文学家,这一段王先生所展现出来的文采,不逊色于唐宋八大家中的任何一位。当然,还原阳明先生的本心,他可并不希望后人只是对他这里的文采进行鉴赏赞叹。他更期望于后人的,是他这一段所要传达的义理能沁人心脾,感化后学。
这一节的关键词有两个,一个是“王道”,一个是“霸术”。
王阳明认为孔孟之后,王道沉没而霸术盛行,天下都顺着这种风气去追求霸者之学,圣人的大道便被阻塞了。于是奸诈之谋、武力攻伐之计盛行,只要能够满足一时的收效,作为博取声名利禄的手段,一切欺天骗人的方法都可以采用。在王阳明看来,强力争夺和自私功利的主张完全压倒了价值与道德的文明,这样的世界也就不复为文明的世界,而人对这种世界是不可能永久接受的。王阳明之所以主要批判霸术和法家,不仅因为是孔孟之后出现最早的杂学,也因为他认为霸术和法家是功利之学的主要代表,在学术史上成为功利主义的根源。
王阳明论述了功利主义的起源、演变。王阳明在这里特别指出了以私欲为中心的“功利之见”是圣人之学的根本阻碍,认为功利之习已经成了毒害社会文化的罪魁祸首。
王阳明在指出历史上学术的混乱对学习者的影响和所造成的结果之后,接着他特别对这些学习者出仕任官后出于功利之心、不能安分守责的现象作了描述和分析,在他看来,士大夫风气充满了私智和功利,已经成了败坏社会的主要痼症。
王阳明的高徒钱德洪谈到阳明晚年“万物一体”思想时指出:“平生冒天下之非诋推陷,万死一生,遑遑然不忘讲学,惟恐吾人不闻斯道,流于功利机智,以日堕于夷狄禽兽而不觉;其一体同物之心,譊譊终身,至于毙而后已。此孔、孟已来贤圣苦心,虽门人子弟未足以慰其情也。”这一论断完全合乎《拔本塞源论》的思想,可见“流于功利机智”和“堕于夷狄禽兽”是王阳明对当时学术功利化和官德堕落的最突出的诊断,他所宣讲的“万物一体”说正是为了对治当时社会现实流弊的病症。事实上,“流于功利机智”也是我们当代社会人所共见的普遍病象。这说明,王阳明的这篇文字,对当代干部官员的道德修身,以及对广大社会的人生提升,仍具有重大意义。
正因整个的世道人心都被功利之学的“霸术”思想所污染,以至于真正的圣人之学反而遭到了世人的遗弃,所以王阳明才要发出振聋发聩的疾呼,希望能警醒良知未泯的世之君子,能将圣人之学发扬光大,共赴“王道”。最后,阳明先生用少有的满怀诗人激情的语气大声疾呼,呼吁当今的豪杰之士发扬阐明人人本心所具有的良知,先生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挽救江河日下的世道人心。
“王道”和“霸道(霸术)”,历来就是中国历代政治精英、文化精英们所辩论不休的话题。但阳明这里所说的“王道”之世,实质上是指理论上的一种社会风貌,这种社会风貌下各个阶层的人士,都能普遍遵循阳明所倡导的“致良知”学说,具有崇高的道德修养,整个世界和谐美满,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在上者垂拱而治,在下者各乐其业。这和上节提到和乐世界情形相同,可以认为是一种令人产生无限憧憬的美好愿景。虽然现实世界泥泞纵横、沼泽遍地,但是总要有某个人,在某个时刻,去抬头仰望一下那纯洁无染的星空,而这一刻,阳明先生就是暂时化身为了那个仰望星空的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