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6月30日下午16时15分，日本东京女子医科大学医院，香港著名摇滚乐队BEYOND乐队主唱、队长，天才式的音乐人黄家驹，停止了他的生命脉动。

在那个6月，黄家驹刚刚度过了他的31岁生日，1993年亦是乐队成立的十周年。就在一个月前，BEYOND乐队在马来西亚的吉隆坡国家室内体育馆，举办了一场不插电演唱会。唱完最后一首《海阔天空》后，黄家驹向满场观众承诺：

“明年会回来这里再开一个更加大型、更加精彩的演唱会，1994年后见！”

这个诺言最终没有兑现。

12年后，战斗了23年的BEYOND乐队宣布解散。

关于摇滚

大众认识黄家驹，一定是从他的音乐开始的。

1983年的一个夏日，几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拿着几把吉他、贝斯、电子琴、架子鼓，组建了一只摇滚乐队。对于八十年代的香港年轻人来说，“夹band”是一件时尚且潮流的事。八零年代正是香港经济蓬勃发展的黄金时期，大家兜里都赚到了钱，于是娱乐行业迎来了爆发式增长。TVB和香港电台是音乐界龙头老大，他们陆续推出了“十大劲歌金曲”和“十大中文金曲”等奖项，鼓励本土杰出音乐人的同时也垄断了香港音乐市场。电台调研了大众喜好，于是在此后十几年间，推出了海量情爱题材的大众流行歌曲，捧红了无数干净白亮，受年轻人喜爱的偶像团体。

但与此同时，一个地下音乐王国也在渐渐成型。这些年轻人是主流的叛逆者，他们把吉他插上效果器，发出狂野撕裂的怒吼。他们留长头发，皮肤上纹上奇怪的符号，手上戴满烂银似的戒指，在地下嘶吼着、狂热着，做着大众不理解的音乐。

这个新乐队的核心成员是一对好朋友，一个叫黄家驹，一个叫叶世荣，他们为乐队取了个名字“BEYOND”，即“超越”之意。次年，黄家驹拉来了自己的胞弟黄家强，充当乐队的贝斯手。1985年，乐队自己出资，开办了一场“永远等待”演唱会，叶世荣邀请时为美术生的黄贯中为演唱会设计海报。同年，乐队主音吉他手陈时安离队，黄贯中临时救场，此后便留在了乐队，担任主音吉他手。之后的20年内，这个乐队经历了五人时期，经历了四人时期，经历了三人时期，从地下走入地上，从地上走入殿堂，如今已毫无疑问成为华语乐坛的传奇。

BEYOND乐队的灵魂是黄家驹无疑。BEYOND与黄家驹早已不可分割。

很多人说BEYOND的音乐好，黄家驹有才，但却难以说出黄家驹到底好在哪里。还有许多人受不了狂热粉丝的无脑捧杀，一部分人请出黑豹、唐朝、太极等同时期其他优秀乐队，给BEYOND扣上一顶“伪摇滚”的帽子。另一部分人则请出张学友、陈百强、叶倩文等同期歌手，质疑BEYOND或黄家驹没有获得过金针奖，未受主流承认；甚至举出草蜢的例子，嘲笑乐队的商业成绩。粉丝不忿，于是展开反击。两方骂战，近年来充斥网络。

其实，裹挟如此争议也许本身就是一件很“摇滚”之事。在我眼里，摇滚与否的首要判断方式就是是否足够“真”：人能否讲真话，歌能否诉真情。如果连欲求都不敢表达出来，不敢面对自己，那么脱下衣服、露出膀子面对观众，就成了在舞台撒欢。

以黄家驹为代表的BEYOND毫无疑问是“真”的。

他从不掩饰乐队需要活下去，所以要走商业化的路线。黄贯中接受采访说《真的爱你》等流行摇滚不是黄家驹想做的类型，此类歌曲他一天能写十首。黄家驹也曾公开表示：香港没有乐坛，只有娱乐圈。但他们仍在1988～1993年间，做了好多大众意义上的好歌，其中有数十首一直流传到了今日。也许黄家驹当年就有预感，似他这么聪慧的人必然能预想到：这些流行歌会成为未来人们批判他的武器。但我认为他也一定在某个时刻想过：无所谓！

站在时代顶点的天才不需要用旁人的评价去证明自己，因为时间已替他做完了这件事。大浪淘沙后，黄家驹给世间留下了比黄金更珍贵的东西。

其实，相比作曲才能，黄家驹的作词能力一直被大众低估。BEYOND成员自己的词从来是毋需修饰、直抒胸臆。黄家驹承认过他们没读过什么书，不会文学表达，但他们一定很早就悟出一个道理：最伟大的艺术一定便是生活本身。

于是，他们把他们经历过的快乐、悲伤、遗憾、唏嘘都记录下来，谱曲歌唱，绘成了一幅幅展现香港市井的浮世绘，并焚出颗颗种子。在往后的四十年间，这些种子一路向北燃烧，最终点燃了全世界华人心内的那片理想之火。

关于理想

在BEYOND的歌曲中，“理想”一词曾反复出现。理想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好像没几个人能说得清楚。只知道年纪大了后，理想成了个耻于出口的词汇。黄家强在不止一个场合说过：

“我们BEYOND的音乐道路走得很难。”

没有在人世间摸爬滚打的经历，难以理解他这句话的分量。

与许多草根出身的香港明星一样，BEYOND乐队的成员都来自底层。黄家驹17岁那年，邻居搬家留下一把破木吉他，正是这把吉他引领黄家驹走向了音乐之路。他用这把吉他自学弹唱，每日来到琴行晃荡，结识了一大帮喜爱音乐的年轻人。如预设故事描写的那般，黄家驹的家人不支持他玩音乐。在现实与理想之间，黄家驹一边打工，一边弹琴，在他的音乐路上探索着。最疯狂时，他一天要打好几份工。BEYOND成名后，他们拍摄了一部自传式电影《BEYOND日记之莫欺少年穷》，对这段经历一笑而过。

黄家驹的好友，后来的香港著名音乐人梁翘柏回忆起这段岁月，他笑着说：

“我们就听听歌，弹吉他，一天就过了。”

坚持理想的快乐，一定是人生中最难忘的记忆。但这份快乐，这世界中却只有极少部分人能有福享受。原因也还是两个字：坚持。

BEYOND为坚持他们的理想，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包括一条伟大的生命。

黄贯中回忆起他们成名前的经历：演唱会都是自费办的，所有演出服装、宣传海报都由黄贯中一手包办。一开始吸引不到观众，于是他们就唱起双簧，等路人经过时，黄家驹故意在海报前大喊：

“竟然是BEYOND乐队！BEYOND开演唱会了诶！”

以此吸引观众。

1988年，BEYOND尝试打开大陆市场，来到北京首都体育馆举办演唱会。但那时大陆人对摇滚的印象只限于崔健。内地人又听不懂粤语，现场观众寥寥。演唱会未结束，观众就走了一半。这次碰壁，让BEYOND的脚步在15年内再未踏及大陆。

直到2003年，BEYOND举办纪念乐队成立20周年的“BEYOND超越BEYOND全球巡回演唱会”时，再一次来到北京。那日，北京工人体育场内6万名观众将全场围得水泄不通。台上看到这一幕的BEYOND三子感慨万千。后来，黄家强说道：

“我哥哥生前从来不知道内地也有我们的歌迷。”

如果理想没有那么冰冷，命运没有那么残酷，试想黄家驹若在生前了解到那个年代港台流行文化在大陆的影响力，若能听见大街小巷滚动播放的粤语歌，是不是可以做出暂时不去日本的决定？

可惜这一切只能成为后人的猜测与幻想。理想正是如此不可预测，没有一个年轻人在拿起吉他的那一刻，就笃定日后一定能登上红磡体育场的舞台。黄家驹和BEYOND已足够幸运，他们凭借过人的才华，短短五年就从地下走到了地上。但不知还有多少有情怀、有骨气的逐梦者仍被社会和现实压在钢筋水泥底下，不得喘息。

理想从不是写在歌词里的意向、爱上层楼的无病呻吟。理想一定是要经历血与火的考验，淌过横亘身前的那道血海，满身伤痕躺在岸边奄奄一息时，展示给后来人的伤疤。

黄家驹用他短暂的一生，给大众展示了这道最绚烂的伤疤。

关于命运

1990年，BEYOND发布了乐队第六张专辑《命运派对》，当中的主打歌名叫《光辉岁月》。这首歌曲为乐队拿到了第8届十大劲歌金曲奖。但当日的黄家驹并不开心。就在同年的8月3日，黄家驹随香港电台远赴巴布亚新几内亚，亲眼目睹了第三世界饱受饥饿与战争摧残的儿童。回到香港后，黄家驹在报纸上读到南非民族解放运动领袖：纳尔逊·罗利赫拉赫拉·曼德拉结束27年狱中抗争生涯的消息，他有感而发，写下这首满室生辉的歌曲。

1991年1月31日，BEYOND成员来到非洲肯尼亚。在其他人都在拍照时，黄家驹拨弄着一把木吉他，坐在孩子的围簇中，轻声唱了一段他方才创作的旋律：

AMANI NAKUPENDA

NAKUPENDA WE WE

一首呼吁和平的《AMANI》就此诞生。

黄家驹在1991年“生命接触”演唱会上演唱这首歌前说：

“虽然我们年纪小，但我们知道、清楚这个世界发生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世上的天灾人祸，其实很多时候都是人为造成的。在这里希望大家同我们BEYOND的想法一样，希望我们的明天会一天一天地迈向和平。”

许多人称赞BEYOND的歌曲“格局大”，认为学识丰富、知识渊博的人才能拥有大格局。但其实格局只与一个因素相关：

有悲悯心。

如果没有对战争的控诉，没有对苦难的不忍，拥有再多的乐理知识也无法作出《光辉岁月》和《AMANI》。黄家驹平素是一个关注社会，关心政治的人，他看到两岸解禁、台湾老兵在离家四十年后终于返回大陆的新闻，以此为感写出《大地》。正是这首歌帮助他们走入了主流视野。

难得的是黄家驹并非只在成名前以此挣命，出名后他仍持续发出他对国家、对香港的看法。出于种种原因，许多公众人物在成名后就不再敢说话了，甚至还要删掉过往言论。也许他们曾经的确拥有怜悯之心。但这颗心带不来收益，又极难保存。于是成名后，他们把这颗心高置于展示架，外人看不出好歹，可这颗心实际早已褪色了。

黄家驹的心永远是赤色的。他从来是个战士。他一直在与世间的苦难、不平做斗争，也在与自己的命运做斗争。

31年的人生，又能开出什么样的花呢？如果上帝告诉你，你的人生我只给31年，你又将要如何度过呢？有把握活得比当下更精彩吗？

我一直在想，如果黄家驹事前知道，他的人生只有31年，他还会走上如今这条音乐道路吗？如果知道结局，是不是可以不用去费力迎合大众认可，活得开心些，专心去做自己想做的纯音乐？

可惜这些答案我们不能找他验证了。

但在我们已知的这个时空，黄家驹已将他短短的31年活出了精彩，活成了传奇。虽然世界没因你改变点什么，你曾奋斗一生的乐队终于还是解散了，香港仍是只有娱乐圈，这个世界终究大多是灰色的轨迹。但这个世界上必有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个人，他/她在有一个时刻，与你心意相通过。你们沉醉同一个音符，追忆同一段往事，感受同一种情绪。你的命运已经和这个世界紧紧联系在一起。

如果BEYOND在漫长的历史中，被要求只能留下一首歌，我的答案斩钉截铁：

一定是《海阔天空》。

一首伟大的歌曲只有先照见了自己，才有可能照见整个世界。

六月

在这个上下半年交接，见证过新生与离去的六月，我们在这里怀念黄家驹和那个青春迸发的BEYOND乐队。

30年过去了，这个世界变化好大，可又仿佛没怎么变。将军澳前的海浪依旧声声拍岸，好似带去了我们的相思：

别了家驹30年，没有你的人间寂寞了不少。不知这30年里你过得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