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纵贪欢后的不羁青年的形象在某种意义上是视觉的的毒品,那些黑白的宝丽来照片,满眼都是欲望和力量。这些照片中的主人公,他们又暴力又温柔,懦弱得让人发指却又有许多“愚蠢”的坚定。实际上第一次去酒吧的时候,我非常之想让自己能以这些照片中的形象出现,像许多其他的嫩雏儿一样蹩脚地装作自己是一只老鸟儿。
然而改变自己外在实在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当然,我认为自己改变外在就已经足够了,正如我感觉自己的体内汹涌着来自江河湖海的忧伤。标准型屌丝青年的整治工程基本上就相当于推倒再建,发型养不长就干脆剃光,衣服要精心搭配但看起来要随意,打个耳洞纹个身之类的鉴于有逼疯爹娘的危险放弃。可实际上我的勇气只够我以普通青年的样子窝在酒吧混乱里,想找的角落早已经被占满,只好以没有存在感的样子一个人默默地尴尬着。
“没有伴儿还真是可怜呐”,一个拿着我手机戳戳点点玩着游戏的奇怪生物出现在我的面前,没错,他拿的确实是我那只比破铜烂铁还不值钱的手机,当然以我的钝感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我有一个关于沉默是金的理论,意思就是你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最好装腔作势,说些“嗯”“啊”“那个呀”这类含糊不清不知其所指的话,运气好的话就会被视作是深不可测的高手,当然往往验证为我的一厢情愿。
在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支支吾吾地应答,时不时端起来被子喝几口苏打水来回避他的目光及对话后,终于厌倦了似的开始用目光环绕四周,“好容易出来一趟还是喝点儿酒吧,咱们借点钱花花”,他大方地把手机放回我面前并且无视掉我的表情,径直向着厕所走去,回来之后递给我个钱包,把钱拿出来去帮买几瓶三得利,剩下的东西你随意吧。”
人生中第一次协同作案说不上是兴奋还是忐忑更多,至于为什么要听从于这样一个陌生人,却觉得没有原因,理所应当而已。也没有想到可能的后果而产生胆怯,相反地我却在他若有若无地笑意里感受到许多的善意。这种人就像是我在许许多多小说里的见识的人一样,我自以为是地想象着他的身上背负着许多可以吓掉我下巴的故事,而一直自觉贫乏的自己,忽然觉得他能给我带来许多有意思的改变。
伍迪艾伦这个絮叨的小老头子在《午夜巴黎》两个小时的光影之中,无非告诉了我们一个简单之极的真理:每个人的黄金时代都是上一个时代。所以不管通过何种手段在老爹压箱底的日记里找到几张别有味道的老照片,看到青涩的老爹烫着卷发,穿着喇叭裤搔首弄姿,或者是几个兄弟青一色的牛仔裤勾肩搭背也不用担心自己性取向的纯真年代,老家小角落里那把琴弦都锈住了的木吉他、在《武术》杂志中间掩藏的龙泉剑,以《小芳》为代表的满满当当工工整整的歌词本子,很遗憾没有发现比健美杂志更暴露的其他杂志……老爹的青春过于惊艳。
稀薄寡淡的日子里时不时地就飘来这样白日梦的想象,我也想过活到姜文镜头里又会是怎样,老北京的街头巷陌,即使没有风空气里无处释放的力量引起鼓膜的震动,味道浓郁,阳光灿烂。然而我假定的转折点就在接踵而来的期末考试中迅速地破产了,酒吧里的记忆也迅速地模糊掉,萍水相逢的谈话也像水波上的涟漪迅速地消失了,那晚我到厕所出来之后就不见了他的踪影,虽然后来有一两个乐队巡演的时候去了一两次酒吧,也终究没有再见。很快我交了新的女朋友,依然是电影逛街吃饭吵架这样的套路,却还是占据了我很多的精力,也就无暇顾及那个来历不明的青年了。
虽然并不是高帅富青年,但是鉴于尴尬年纪的需求,交到女朋友倒也不是很难。跟程囡在一起的时候,彼此之间的印象还只是停留在“不讨厌”的阶段而已,而我们恰好都能接受这一点。而且这并不妨碍我们像所有的情侣一样,把所有的节日都当成情人节来过,也会凑热闹地去挤餐厅、电影院。寻常的日子里也会一起翘个课漫无目的的压马路,心血来潮再发个微博秀秀恩爱,我们都怕时间的空洞,我们都有太多的时间。用力地填满,哪怕只是泡沫。
两个人的生活的确更能给我带来安定感,我不知道这能不能成为人的社会属性的佐证。我喜欢给程囡发信息,随时随地,一条或者很多条,几乎没什么紧要的内容,但很重要。想逗她笑,想惹她生气,想温暖她,想对她撒娇,也许是治愈系的动漫中毒,这种好像是与世界产生微弱连接的方式,在某种意义上是我自证的隐喻。
“小哥,为什么夏天我们只能溜冰不能游泳啊?”你的“天真”在夏天周末所有的娱乐活动变成溜冰之后怨念十足,抱着微弱的希望给你发信息,那段时间在瓶邪王道的天下扛起邪瓶的大旗的你,中二病泛滥毅然决然地约法三章,必须以小哥天真相称,否则格杀勿论。“明天老时间溜冰,在我小腿瘦下来之前你就别想到游泳馆勾搭别的男人女人。”“小哥,大人,通融一下嘛,我的脚踝都要磨破了。”“滚去三国杀玩苦肉计去,老子在玩龙之谷呢。”
我吃着香草味的冰淇林跟你在一个接着一个的夜晚看很多的片子,他们说着英语,说着法语,说着日语,在巴黎伦敦纽约旧金山,在里约热内卢,看着他们迷情还有偷情,看着他们撒谎圆谎,一见钟情还有破镜重圆。小哥你对吕克贝松镜头里的男人流着口水,沉默的杀手,那个有着迷人清澈蓝眼睛的男人,而我则在一个城市与一个城市流连忘返,托斯卡纳的艳阳,塞纳河畔的金柳,在地图上很近的西雅图与温哥华。我们想象着自己以后生活的模样,却在关于未来的言谈中逐渐疲倦,在言语的波澜中沉浮与不知所措,最后不能言语。
“小哥以后等你老了想找我的时候就到北海道好了,札幌、小樽或者函馆,顿悟了我就到北海道放牧去,或者做一个油乎乎开拉面馆的大叔也不错。”“天真变肥了还好吃咩?那也要等伦家拯救世界之后从超人岗位上退休才行。”
大而精致的虚构让人殉从。
即使是循规蹈矩的生活,也许正是这种循规蹈矩,让人愈发地惶惶不安起来。那时候我正在心血来潮地看了除了《巨人传》之外的第二本传记,Patti Smith的回忆录。21岁的她跟爱人罗伯特已经栖身于切尔西酒店,帕蒂在贫穷与诗歌却不见其不幸,卖书写字画画还拿起了吉他,罗伯特画画拍照做牛郎,同一个到另一个的男朋友交往。在地下丝绒乐队、鲍勃迪伦的时代的尾声,他们相爱着并紧紧拥抱着生活。在他们的20岁的年代,“一切通向彼此,我们成为自己”。
然而当时我还不明白拿别人的生活来参照自己的人生是有多么的愚蠢。看着拔节的年龄与年复一年的学生身份不断地冲突,不管在哪里都难以抵消迅速滋生的焦灼感,无论是跟狐朋狗友的闹腾的聚餐,还是跟基友听演讲去看演出爬山旅行,哪怕是一个人在图书馆的角落里看喜欢作者写下的文字,一切看起来都没有意义,everything is meaningless。
少年漫画的市场就在于,有我这样的可怜可恨的人需要鸣人路飞打鸡血,即使跳上一趟并不向远方的火车,车窗外迅速消逝的风景却传递着安宁。在所有自然的物象里,我最喜欢的就是风。当整个人处于行进之中时,好像就能在风的卷携中共舞。《舞舞舞》中那个年已30的中年男人浮现,文化扫雪工的工作可能正是自己的忧虑之处,区别于帕蒂与罗伯特成为殿堂级的艺术家,在这个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的平凡中沉沦。
“只管跳舞就好,踩对鼓点,终将抵达。”在我沉浸在自以为是的思索中时,我遇见了自己生命中见到的最丑的双胞胎。我原来一直坚信着所有的双胞胎都从小可爱的不得了,这种执念毫无疑问来自于无知的印象,无论是从电影中看来的还是偶然见到的双胞胎们,都是一副天真烂漫纯洁无邪的样子,像弗雷德乔治一样的活宝。
可是像这么丑的双胞胎怎么好意思同时出门呢,如果是我的话一定单独行动,能多低调就多低调,最好能藏到影子里谁也看不见。车厢其实很空,稀稀拉拉没几个人,大家都懒洋洋的歪倒在座位上晒着太阳,戴耳机摇头摆尾。这对双胞胎很认真地按照座位号出现在我的对面,他们毫不知情自己的高调。俄罗斯男人像是雕刻出来的五官挤在亚洲人脸庞上,眼睛跟鼻子没有任何缓冲拥挤在一起,鹰钩般的鼻梁像是华山倏然而现的峭壁,同脸庞的其他部分决裂,嘴巴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可怜,费劲心机也难以给下巴预留出来空地。
“介意做我跟我哥的模特么?”对面的人摸出来画板跟铅笔之后,颠覆我三观的双胞胎突然向还没回过神来的我发话了,至少我以我认为的表情淡定地点点了点头。“麻烦您的脸能往右边侧一下好么,这样子光线比较合适。”铅笔的声音沙沙自顾自地响了起来,车厢其他的人也习惯了他们的存在,不再投以疑惑或者看戏的目光,在他们要求的角度下,我只能以余光扫到他们样子,反倒不如专心地看窗外的景色。
“见到我们这么丑的双胞胎很吃惊吧”,我一时没有理解弟弟的意思,更别说做出反应了,“这件事儿也困扰了我二十四年了,怎么就会有我们这么难看的双胞胎呢?”虽然在说着话,他手里的活计倒也没有停下来。“抱歉啊,刚才用那么奇怪的眼光看你们。”面对着对面兄弟的坦诚,除了插科打诨并不善言辞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小兄弟你别不好意思,要是哪天我俩碰上更丑的双胞胎,估计比你还激动。”
“而且丑带来的好处在于一旦我完完全全地接受它,就避免了许多来自美的诱惑与困扰,如果你所有的顾虑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那我忧愁的活动范围就只有一个半场。而且我们并不是由美男子突然变丑,本来就驰骋在丑的平原之上,对我们来说倒也自然。”
双胞胎哥哥的表情在已经轻松下来的环境中没有产生任何变化,仍然是抬头低头,用或大或小的动作来修改线条。“你们经常这么找人画画?”“算是吧,不过长得太丑,很多人都不搭理我们,碰上你这么好脾气就算是人品了,”依然是弟弟的回应,“这也是我觉得世界最对不起我们的地方,即使我们已经坦然地接受了这份与生俱来得到丑陋,但并不被其他人买账,彷佛无声隐形就应该是我们既定的生活。世界并不宽容,只好自己宽容自己。”
“是你的要求太多了,顺其自然不就好了。”哥哥像是在他沉默的世界里走了出来,开始收起自己的铅笔和画具,“有时候我都怀疑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接受了丑陋是真是假,对生活的不甘只是作茧自缚而已,无视它就是最好的回应了。”“哥哥教训的是。”到他们下车的时候,急急忙忙都没有说再见,我也没有见到自己在他们笔下的样子,这可能算是最遗憾的事情。
再回到学校的时候,程囡这个通信工科女下定决心做考研党,之后的故事水到渠成,所有的联络也成了偶尔的信息,小哥天真的故事倒也还在继续,只是不再执意跟对方绑定,算是分手,也不算分手。我的心情的波动终于不再像以前随着人与人之间亲近感剧烈起伏,那些经过我年华的人,熟悉的、陌生的,交叠的身影在意识里明明灭灭:生命中的人来来往往,有些人注定无疾而终。不只是世界在变,自己一直苦苦渴求的改变也许在已经在自己的浑然不知中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