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的春天,赣西的雨水比往年来得更稠密一些。下肖村新祠堂的工地上,红砖裸露,钢筋如骨,搅拌机的轰鸣声从清早就没停过。潮湿的空气里,混着水泥、黄土和汉子们汗水的复杂气味。理事会的成立酒席,就设在大哥家里,八仙桌摆开,长条凳坐满,人声鼎沸。
我大哥肖夏清也在位。他快六十了,身板依旧挺得像一截老杉木,只是鬓角已星斑点点。他大多时候沉默着,听着新任的理事们为预算和工期争得面红耳赤,偶尔才抬起眼皮扫一下。那眼神,沉静里还留着年轻时的锐利,像藏在鞘里的刀,依旧带着能压住场子的分量。
酒是普通品牌的白酒,烈得很。几巡过后,屋子里的气氛更加热烈,话头借着酒意,不知怎的就绕到了我大哥身上。
肖银生端着满得快要溢出的酒杯,晃到他跟前,嗓门洪亮得盖过了外面的噪音:"夏清!来,我单独敬你一个!"他环顾四周,像是要唤起所有人的注意,"你这辈子,不容易!命硬!在外面风风雨雨几十年,拳头那么狠,道上混得那么开,却没做过一件犯罪的事,没坐过一天牢!就冲这个,我服你!咱下肖的老少爷们,都得服你!"
话落,房间子里竟奇异地安静了一瞬,只剩下远处隐隐的电机声。随即,响起一片更响亮的附和声,酒杯磕碰桌面的声音此起彼伏。
肖显扬的儿子"军古的"——就是我那本《随风记事》里写下过的"提凳少年",如今也被岁月磨得棱角圆润,肚腩微凸——他跟着站起来,脸上泛着酒红,笑着,但眼神里却全是货真价实的认真:"银生讲得在理!夏清这个人,讲句实在话,太可惜了。"他伸出三根手指,在空中用力晃了晃,"他要是当年一心在街上'打锣'(混社会),凭他那身功夫和胆色,绝对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能拉起一支队伍!两三个人?哼,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金古的"话向来不多,他只是站起身,绕过半张桌子,走到大哥身边,那只粗糙厚重得像老树根一样的手,重重地拍在大哥的肩膀上,声音沉甸甸地砸在每个人心上:"夏清,是咱下肖的栋梁。真的,没二话。"
我大哥始终没起身。他看着眼前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听着这些滚烫又沉重的评价,脸上的皱纹在房顶昏黄的灯光下,更深了。他没说话,只是端起面前那杯浑浊的白酒,仰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仿佛带着过往几十年的尘埃,一起滚过喉咙。他放下杯子,那只闻名乡里的左手——就是这只手,当年能在沙场单手安装需要两三人才能抬动的沉重车门,能在宜春的山道上让人闻风丧胆——下意识地在粗糙的木头桌沿上摩挲了一下。如今,这拳头也只是在无事时,拿来捶打几下自家坚硬的墙壁,发出沉闷的、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轰隆声,像是在问,又像是在答。
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和细微伤痕的手,再望向屋子外那片在春雨中等待着被拆除改造的旧祠堂,心里头像是被一团湿透的棉花死死堵住,又沉又闷。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字字确凿,像钉进棺材的钉子。
亲眼见过他如何像猛虎般放倒对手,也见过他如何如母鸡护雏般守护家人。可这酒桌上轻飘飘的几句评价,又如何能称量出那几十年江湖路背后的血与泪、忍与狠?那一次次为家人、为一口活气而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滋味,才是大哥肖夏清,真正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