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远去

每年的七月,成了我归乡的朝圣之旅。

三四百公里的路程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驱车数小时,那条嵌在草丛里的土路终于又浮现在眼前。

这条路连着三个村子,两边已经被轧得凹了下去,有点像是一条老旧的铁轨。自从几个村子合伙修了一条又直又宽的水泥路,这条路走的人就少了。脚印被填平,水洼越来越大,滩在路中间,问着为数不多的路人讨点东西。

一根木头歪在路边,弯着的,一头藏在草丛里,一头搁在土路上。像是一把镰刀。下车朝着它踹了一脚,它也只是懒懒地翻了一下背,又恢复原样了。我用手一抬,却发现它轻得让人惊讶。我把它往路边一扔,它只是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像是土地被狠狠地挨了一拳。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认识这棵树。在很小的时候,在水坝边上有这样形状的一棵树,我们拿它当做秋千,拽着它的枝丫朝着水里跳。我记得树上有个鸟窝,还有密密的枝丫……

现在它被砍掉了,树干被削得光溜溜的,就像没穿衣服的维纳斯。它的根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如果一棵树长得足够大,它的根可以笼罩整个村子。

要是在以前,这根木头早就被人抬了回去,做成草棚的梁子,或是一个犁架子。再不济,就劈了当成柴火,也够烧个四五天。现在它无人问津,没有人在意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或许它想挡住什么。但它什么也没有挡住,只挡住了草,把它们拦在路边,不让车轱辘给碾个稀碎。

我楞楞地站在那里看了一会。等走远再回头看的时候,它的身影已经湮没在荒草里,再也看不见了。

或许它会在那个地方一直沉睡下去,然后腐烂,重新回到大地。到了那个时候,那些关于它的记忆,大概也会慢慢消融,再也没有人会提起它了。


村子的风一向刮得很慢。它们总是不屑于变化,宁愿待在某个枝头。直到那棵树脖子酸了,晃了晃身子,那阵风才会懒懒地朝着另外一棵树挪过去。

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村子里也会刮起大风。这些风多半是从外面村子来的,它们不懂得我们村的习俗,粗鲁且不讲理。它们根本不知道避开纤细的炊烟,甚至把烟囱里的烟给堵回去,引得烧火的人坐在那里边咳嗽边骂娘。

这些风来的快,去的也快。就像是一群凑热闹的人,呼啦呼啦从你门口走过,把你家的稻谷场踩得稀巴烂。

风是贼,不论是村子里,还是外面的。村子的风,只是在村子里转悠,喜欢传闲话,哪家有事都瞒不住它。只要一阵风从你家穿堂而过,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它都知晓了,它会顺着田埂,把这些消息都在村里传个遍,不消第二天,大家就如数家珍一样,把那些事说个清清楚楚。即使是闲着无事,它也会去撩那些睡觉的狗,看着它们龇牙咧嘴在空气中扑腾着。或是东一把西一把,把堆好的草垛薅走一点。

外面的风更像是强盗。它会把整个村子里没有扎根的东西都带走。狗子看到它会躲起来,孩子们也不会跟着后面跑,即使有也会被大人一把抓住,拉回家里。爷爷以前跟我说,这个村子本来很多人,后来都被风刮走了。那些人闻着风里的味道——那是不属于村里的味道。就像是丢了魂一样,跟着风跑了,再也没有回来。

我相信爷爷的话,我曾在一个夜晚遇到过一阵风,它像水一样漫过田埂,把整个村子湮没。然后就悄悄地溜走,带走了整个村子的呼吸,连天上的星星都一并带走了。它们做的那么巧妙,没有惊扰任何人。第二天所有人都跟无事一样,继续在这片土地上劳作。殊不知,他们所居住的地方早就被一阵风偷走了。而这件事,只有我知晓。

许多年后,我离开家乡,去追寻那晚的风,我固执地认为我的故乡被它搬到了很远的地方。

有一年回家,爷爷坐在墙根跟我说:你追着风跑的时候,风就在你身后头追着你。

等我理解这句话的时候,爷爷已经去世多年。他埋在后山,群树环绕,碧翠松涛。我想,爷爷应该是幸福的。他终于与这片土地永远融合了,他太老,太累,追不上任何东西。只有我,还在追着那阵风。


路边的稻子长得喜人,各个粒大穗满。后来父亲告诉我,这里的田地都租给了外地人,他们成亩成亩的租,种上稻子,或是改成大棚。每到这个 时节,村里那些老头们就会坐在稻谷场边上, 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烟,望着黄灿灿的田野发呆。放眼望去,满满当当的收成,却跟这个村子没有关系。

父亲是个顽固的人,本不愿意把地租出去,但他老了,一个人无法守着这么多地,他又不忍心看着那些土地荒凉。我不知道他经历了多少个无眠的夜晚,才会同意那些人扛着仪器,在田头测量着。

“他们懂个屁!就知道胡搞!”

父亲跟我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种了几十年的稻子的土地,早就熟悉了稻子的味道。就跟家一样,生活了几十年,突然进来一个陌生人,整个家都会变得不自然。

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那些铁皮疙瘩翻搅那些土地。

“那是你的田。”

父亲指着靠近水坝边的那块地说。我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但并未接话,只是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那块地位置非常好,水源充足,以前因为经常闹洪水,那块地容易被淹,没有多少人愿意要,最后还是半搭给父亲。而我在家中地位最小,自然而然也把这块地分给了我。后来修整了河道,再也没有洪水淹过地,那块地便成了水源最充足的地。他们都说父亲捞了一个好东西,父亲倒也没有说过什么,倒是我,总是暗自窃喜。

我知道父亲的想法,一块地,不只是归属,还是一个证明。即使我的名字已经从家里的户口本上划去,但只要有这块地,我便永远属于这个村子。

凌晨,天还未亮,就听见父亲打开了鸡笼,在地上洒谷子喂鸡。我知道父亲一向起的早,很小的时候,父亲很早就会起床,扛着铁锹或者是镰刀,去田间看看有没有龙虾把田埂掏了洞,或是连根拔起长得比稻子还要高的稗苗。等到太阳刚刚露出个头来,他已经扛着铁锹,满身露水地回来了。把铁锹往院墙一靠,他的影子便率先窜进了家门。等他扒拉了早饭,又会扛着锄头出去了。

父亲一直在干活,好像他的活永远干不完,我家里的农具是村子里最为锋利的,那雪白雪白的锋刃,每天晚上都会乖巧地挂在院墙 上。有时候我会去田间给父亲送水,远远就能看到岗头的父亲站在一片齐腰高的玉米地里,整个身体弯着,锄头一下一下地挥舞着。一阵风吹过去,青绿的玉米叶都摇动起来,哗哗啦啦,父亲的身影在叶子中变得若隐若现,仿佛他也跟着一起摇晃了起来。那一刻我很害怕。害怕父亲会不会在田里干活,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劳累,忘记了家里的孩子们。

我朝他喊了一声,他怔了怔,直起腰,双手搭在锄头把上,抬头望着天空,仿佛偌大的原野里,只剩下他独自一人了。


在家呆了四天,女儿便觉得无趣,吵吵着想要回去,而父亲要我们多逗留几日。但催着我们的,不只是孩子。

离开的时候,特意走了那条新路。很宽,可以并排两辆车。路边种了杨树,叶子正是茂密的时候,车子一走过,就会呼呼啦啦。一车人心情很好,车里放着老歌:

If you miss the train l'm on,

You will know that l am gone,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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