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江,是长江上游的重要支流,也是我小舅舅的名字。
岷江舅舅住在上海。外公外婆还在世的时候,每逢春节,舅舅会带着舅妈和一双儿女,回到华工和大家庭团聚,我对舅舅的印象,也是从那时开始的。在久远的记忆里努力翻找,烟尘四起,穿过层层叠叠的时间,偶尔捡拾到关于舅舅的碎片都笼着一层烟雾:浓眉大眼高鼻梁的混血式英俊,瘦削挺拔坚韧的身形,数十年照顾病弱舅妈的温柔,华工附中高材生底子里的教养和儒雅,下放新疆揉进风骨的豪迈洒脱,都是那一段时间记忆里的舅舅。
舅舅有一个天大的本领,他在下放期间,无师自通,拉会了一手好小提琴。纵然我自己也有儿时在铅笔画了键盘的木板上练钢琴的经历,仍然无法想象在那样一个资源匮乏、音讯荒芜的年代,如何可以完全通过自学习得这门艰难的弦乐器,那要怎样的热爱和天资?
我大二那年,钢琴期末考试曲目之一是肖邦的练习曲作品10之3。舅舅来的那个周末,是个阴雨天。他和妈妈在客厅聊天,我在自己屋里练琴。一曲罢,舅舅端着一杯茶,闲闲地靠在门口,说:这首曲子真好听,我听到淡淡的离愁,好像要告别家乡一样。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首曲子的名字就是离别。他说是吗?我倒是第一次听呢,钢琴作品听得很少。
当时的我,是有小小得意的,看来自己的演奏还是不错的呢,居然真的可以把离愁弹出来。数十年后的今天再回想,有人可以听得懂这份离愁,才是最珍贵的吧。
大学毕业后,我长居北京,能见到舅舅的机会少之又少。只听家人说他在即将光荣退休的年龄毅然辞去了医院的公职,下海到一家新加坡留学机构,在那几年的留学浪潮里迅速起飞,没几年就被提升为公司高管,全国全球到处飞,见识广博,行事干练,风光潇洒。再后来,慢慢听说他身体似有不好,但仍在坚持工作。我到美国之后,和家里亲戚往来渐少,和岷江舅舅更是音信皆无了。
1.28,一早睁眼,看到妈妈发来的微信,岷江舅舅走了,多年肝病转肺癌。
我很努力地想,很想想起来上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是为了什么事情。但是,我想不起来了。
大舅舅名叫乐山,一直觉得外公在起名字的时候是有偏心的,乐山岷江,家里两个男孩子的名字都浑然天成,像是信手拈来的淡墨山水画。
乐山舅舅写了祭文,一字一句仔细看过去,像一层蒸汽拂过烘得半干的棉布,这两天被我反复揉搓却少有所得的记忆,略微熨贴一些了。
小时候看外国电影,常常不理解为什么他们的葬礼上,大家都穿得非常正式,上台发言的人却十分轻松幽默,所有宾客发自内心的哈哈大笑。葬礼难道不是严肃静默哀痛的吗?随着年岁和见识的增长,对这种文化差异已然完全可以理解。但今天,在我默默地、努力地回想岷江舅舅的时候,突然无比深刻地感受到了对这种葬礼的内心需求。我也想参加这样一个葬礼,我想要从其他人的回忆里,捕捉我不曾看到的他的人生片段,我想要知道他的小提琴到底是怎么学会的,他最爱的曲子是哪一首,他如何度过生命中最艰难的岁月,他的生命经历了那么多的转换、曲折,在知命之年华丽转身是有怎样的勇气,他的思想在哪一片天空游曳,他的智慧在哪一个宇宙绽放,同样经历了无数曲折人生的我,可否还有一个空间可以跟他对谈?我也想站在台上,轻松笑着回忆:天哪,他怎么知道那首曲子是离愁?是不是他早就喜欢那曲子,只是故意过来逗我呢……在每个人的讲述中,所有深切的怀念都在空中慢慢交织、缠绕,慢慢变得丰满、强大、坚韧。在彼此的联结中,每一双眼睛都很温柔,每一滴泪水都很坚强,每一丝笑容都很宽容。
心痛的告别,温柔的怀念。
舅舅走的这一天,是我离他最近的一天。
不能相送,以此文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