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住在和我同龄的这个地方。这间屋子中可以眺望远方的所有东西里,我最喜欢这扇窗。防盗网向外延伸出一片短暂的天地,也将窗外的风景割裂为整齐的碎片。小时候的作文里就写天气像精灵,直到现在也认可这个粗浅的比喻。天气,不是迥然不同,便是相似的让人无法辨别。花啊,树啊却是例外,它们每天都不同,它们总不厌其烦地展示新的模样。我想把花比成女人是不对的,纵然两者有一样的娇艳和美丽,可是一有风,花就会呼啦啦的摇摆,一点也不符合人们常见的对于淑女的定义。
树总寄存着我对于不变的渴望和期许。远远的山上,树紧紧地挨在一块,叶子也是细细密密交叉着。我想我若是小树苗,望着层层树影遮蔽下透出的一点点天空,一定害怕的不敢发芽。我偏爱独木多于森林。孤零零一棵树总是逃脱不了孤独的诅咒,它长不出脚,说不出话,从生到死离不开那方寸之地,所以赠予长寿给它补偿。
对于儿时的记忆,就像天气一样。有些遗忘的程度接近于从未发生,有些清晰的如同刻意背诵过。在周三下午,低年级放假的时候,天气永远好的像今天这样。我想制定这个放假计划的人,一定很浪漫。他是想给孩子们的生活增添些什么呢,我无从得知他的初衷。那时候我也像现在这样,静静地坐在窗前吧——不,那时的我更为胆大,我把屋外的网擦拭干净,直接铺了旧衣服躺在阳光里,从来没有害怕掉下去——尽管无数次幻想到了这一点,我却没有怀疑过。孩子的世界里有多少这样汹涌澎湃的感情呢?我记得的是这样一个下午,还是很多个下午都是这样快乐呢?我忘记了。但是那样一个下午,从我的记忆里有些蛮横地冲出来,为这个特有的周三下午做出统一的定义,那几年里的这个时间,我都是如此,躺在这里看着手上的书。
书架上的书换了又换,那时读过的,那时曾经被阳光环绕整个下午的书,此时也许在黑暗的角落里满身灰尘,也许在别的小孩手里,当然最好的一种是,还在我身边。我在傍晚,从窗台上跳下来,手里的书却还眷恋着阳光,这种感觉很奇妙,你可以透过白色的纸看到它,也可以摸到它,甚至可以闻到它,它像浸着阳光生长的葡萄,葡萄主家里可爱的小孩子尝了它,可以挺直胸膛,骄傲地向来临的客人炫耀:“这阳光的味道都来源于我!”
我那时没这样想过,现在却这样骄傲地想着。那书阳光的味道都来源于我,我带着它晒太阳。
我还记得那时对门的邻居看到我的肆无忌惮,隔着楼的间隙和我的妈妈喊话。妈妈说:“她愿意躺在上面看书嘛。”
看书是大人眼里最好的行为了吧,即使是孩子犯了错,大人恨不得在下一秒举起棍棒,也会在看书的孩子面前停下来,静下来。
我从没在窗台上做过别的事情,只是看书,一直看着,看着,直到感觉阳光从身上抽离,有些凉意,才从窗台上跳下来。
小的时候问大人:“如果地震了,山会倒吗?”六岁时远方的那场地震,比童话故事里的妖魔鬼怪还要可怖。他们回答说:“山是不会倒的。”
山是不会倒的,生长在山上的树木也是永恒的了吧。我还没亲眼见过死去的树。现在的我,还保留着十二年前的好奇,死去的树会是什么样的呢。我只知道,它不会像人一样,轰然一声倒下,化为灰烬,从此世上留下的东西,都只是用来证明死亡。它还会保留着从前的形状,像无数个活着的日子里一样。它会给人们永生的错觉,生与死在这里是那样难以判断,生与死就在这里模糊了边界。
窗台外的山还是和十二年前一样,我长大了,不能和十二年前一样躺在窗台上了,窗外的风景却从没有变过,它们一成不变,今天我仔细观察过了,比十二年前看得更仔细,真的一点也没有改变,连风的味道都一样。那是内陆的风,有些微干。对门的楼增设了几个架子,新增了几个空调。小时候偷偷看到的帅叔叔还是穿着西装,甚至,还是记得我。在我们眼神交错的一刹那,我就知道了。
终于不用去找个理由哄骗自己接受很多痛苦的现实,接受现在的生活里,与十二年前不一样的东西。窗外的风景老了,却如同树不改形状。
我还是在窗前,和十二年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