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笏满床,尽化作了空堂陋室;扬扬歌舞场,却变作了衰草枯杨;宏图霸业原来只付一场笑谈。
序
“父亲,我想好了。”
少年向着眼前的中年男子,微微垂首,语气中透露着一丝坚毅。
男子久久未语,只是默然的看着面前英姿勃勃的少年。
许久,他抬起手,似是想要拍一拍少年的肩膀,转念间却只是一挥手,道:“路是你自己选的,你去吧。”说罢,转身看向书架,不再回首。
少年沉默良久,默默解下腰间的长剑,朝着男子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好男儿自当纵横疆场,建不世功勋,只是不能在父亲身边尽孝了”。说罢,少年起身提上长剑,毅然离去。
1
这是一个不知名的村子,隐没于茫茫人世间,未得其名,只是因为村里的人多数姓赵,因而被人称为赵庄。
十八年前,赵大先生抱着一个孩子来到了赵庄,从此长居于此,就如同一片落叶,不知缘起,骤然便落在了这里。
村里人只知道他会识文断字,举止谈吐也与村里人不大相同,其余的却是一概不知。
他的到来,就好像一枚石子投入水中,虽然激起过几丝涟漪,却也很快归于平静。
与村里的人不同,赵大先生一生并未婚嫁,只是与个半大的小子相依为命,平素也不事农桑,更无心仕途。
他只是在村里的书塾中当着一名教书先生,凭着些许微薄的束蓨,养活着他和那个半大的孩子。
光阴似水流转,十八年转瞬即逝。
当初那个呱呱坠地的孩子,如今已长成一名英武不凡的少年郎,而赵大先生却一日更过一日的老去,他似乎早已忘记了二十年前的风烟往事,忘了他自己。
此刻,侧身站在书架边,已是孑然一身的赵大先生伸出手掌轻抚过一捆捆书简,思绪流转……
2
大齐嘉泰八年,王室既衰,天下流寇并起,诸侯拥兵自重。
诸侯国之中又以晋国最盛,拥地千里,带甲百万,震慑天下莫敢不从。晋国有六大家族,韩、赵、魏、周、范、中行氏,其中又以周氏为尊,一时风光无两。
是时,赵大先生师承鬼谷门下,学习纵横之术,平生所愿就便是追随明主,扫清六合,统一天下。这一年,赵大先生投奔周氏,成了周氏掌舵人周伯的客卿,为周氏兼并天下出谋划策。
“如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我欲谋取天下,扫平宇内,先生有何指教?”周伯缓缓的从台阶上踱步走向赵大先生,他单手背在身后,语气低沉的问道。
赵大先生闻声,虽然胸中早有丘壑,仍是一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欲谋大事,必先攘内;欲攻取天下,必先剪除晋国五大氏族。五大氏族不思进取,沉湎享受,必先除之,然后可以图天下”。
周伯闻言,脚下一滞,随后快步走向赵大先生,道,“先生请教我。”
没人知道这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晚,周氏宗内传出几道秘密手令,飞快的传向各地的周氏旁支小宗……
时人只知,大齐嘉泰十二年,晋国王室布告天下,范氏、中行氏里通外国,举族连坐。
一时之间,土地财富尽皆被周、赵、韩、魏四家瓜分。
3
晋国 周伯府
“先生,如今五大氏族,已除其二”,周伯席地而坐,将桌几上的茶汤轻轻推向赵大先生,说道,“唯余韩、赵、魏三宗,我当如何?”。
赵大先生接过茶汤,轻饮一口,缓缓道:“范氏、中行氏已亡,韩、赵、魏鉴于时事,必定已经有所防备。然而,韩、魏怯懦,必不敢与宗主争锋。赵氏兵甲繁盛,我们应先发制人,以雷霆手段,一击即灭,旋即挟胜利之威,扫平韩、魏。大事可成!”
周伯沉吟片刻,道:“兵戈一起,只怕又要伏尸百万”。
“宗主,大行不顾细谨,行大事怎可妇人之仁。”赵大先生起身急忙说道。
握着长剑的手骤然一紧,周伯猛地起身,“传令”。
“啪”的一声推开门,门外的甲士应声入内,腰挎长剑,身披铁甲,寒光凛然逼人。
“传令三军,整军备战”,周伯语气森然,“另外派遣使者,让韩、赵、魏三家献地称臣。敢有不从者,立斩不赦。”周伯顿了顿,继续说道:“毋伤百姓。去吧”
“诺!”甲士奉令而去。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茶汤还在冒着缕缕热气。
“我还是不愿轻动干戈,且看赵氏如何举动罢”。过了一阵,周伯才缓缓说道。
次日一早,韩、魏二宗的宗主韩康子、魏桓子投帖登门,献城称臣。
赵氏的赵襄子则引兵退往晋阳,依仗晋阳的高墙深垒,抗拒周伯。
一时间,战云密布,大战一触即发。
4
当是时,周伯军十万、韩魏联军五万,围困晋阳已经数十日,连绵数十日的战斗,双方早已经是人困马乏。
这一日,周伯与赵大先生策马行至一处远山上,远眺晋阳。
昔日繁华的晋阳城此刻早已是一片残垣断壁,烽火遍地,血红色的腥味弥散在这片废墟之上,刚刚消散的哀鸣和剑影又在风中飞扬,堆积的残体狰狞而可怖,浓重的气息让人几乎窒息。
“先生,我们这样做真的对吗?为了平定天下,却又引得无尽的杀戮。”周伯扬起手中的马鞭,摇摇指向晋阳,沉沉的问道,“这些年,我们陷杀范氏、中行氏,逼降韩魏,如今引兵攻伐赵氏,血流无数……”。
“宗主”赵大先生长叹一口气,只有他知道杀伐果断的周伯却也是一个寻常人。
“只是,围困晋阳已达数十日,我军早已精疲力竭。当务之急,是请您立即下令,水淹晋阳,击破赵氏。”说完,赵大先生急切的望向周伯。
却见周伯调转马头,重重一挥马鞭,策马奔向军营,声音远远传来“淹吧”。
5
第二日,决堤的河水狂泻而出,气势如虹,冲向晋阳,只不片刻功夫,晋阳已经是一片汪洋。矮小破旧的房屋根本无法阻挡洪流的冲击,一冲即溃,一时之间人人哀嚎,哭喊声连成一片。衰草、泥沙、溃烂的门户随着洪流浮浮沉沉,就好似这些晋阳的人们,无根浮萍,不知往何处去。
狂泻的洪流一直冲击到城墙的最高处,只差几尺就要彻底淹没晋阳。晋阳城内民心思乱,绝望的气息弥漫在晋阳上空。
晋阳 赵伯府
“计将安出,计将安出,计将安出”,赵襄子不复平时的儒雅风范,只见他身披铁甲,一手按着腰间仍在不住淌血的宝剑,一手重重地砸向桌面,朝着堂下的武将、谋士咆哮道。
“将军稍安勿躁,为今之计,唯有死中求活!”赵氏谋主朝着赵襄子沉声道。
“计将安出”
“我们可遣一名使者,连夜潜出晋阳,秘会韩魏,使韩魏今夜掘开河堤,引水淹没周伯大军。然后明日我军趁乱从城内杀出,韩魏联军从侧翼包抄,一举歼灭周氏。”
赵襄子闻言沉默良久,道:“取长箭来”。
他一把接过长箭,横举胸前,大声道:“明日一战,尽皆仰仗诸位。如若一举灭周,首功者,裂土封君。”
说罢,“啪”的一声将长箭折断,“有违此誓,形同此箭。”
6
是夜,赵氏使者潜出晋阳,秘会韩魏……
次日,周伯正与赵大先生在军中对弈。
两人相向而坐,周伯执黑落子,却听见“啪”的一声,黑子竟碎裂成了两半。赵大先生一惊,隐约间有着难以名状的预感。周伯正拿起碎裂的黑子,放到眼前,正欲细看……
“决堤了!决堤了!”军中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大喊,透过军帐,军营已经乱成一片。
“将军,将军!”一名甲士高声呼喊着冲进军帐,顾不得扶正早已散乱的甲胄,急忙说道,“大河决堤了,洪水已经冲向我们了,将军快撤吧”。
周伯骤然一惊,黑子从指间滑落,砸落在棋盘上。旋即,他镇定下来,朝着军士喝道:“慌什么慌,传令下去,组织军队,天塌不下来”。
“诺!”军士赶忙奉命而去。
却见周伯,转头望向赵大先生,幽幽道:“看来,韩魏是反了,赵襄子死中求活,鹿死谁手未可知啊。”
说罢,帐外便传来了厮杀之声,兵士呼喊拼杀之声不绝于耳。
7
这一场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双方死伤无算。
血水染红了河流,成山的尸首堵塞了河流,一时间晋水为止断流,哭喊声、哀嚎声弥漫在整个天地间。
周伯最终还是败了,只在十几名亲兵的护卫下与赵大先生一同突围到了梗阳,为晋水所阻,不得渡河而去。
眼见追兵将至,周伯不觉环顾四周,仅剩十几名亲兵相随,也是人人带伤,人困马乏。不觉间竟是潸然泪下,仰天长叹:“天要亡我。”
“将军,只要我等渡过晋水而去,只要将军还活着,我们终会东山再起的”,赵大先生急忙策马向前,说道。
“此天要亡我,我何渡为?且经次一役,周氏子弟死伤殆尽,我有何面目复对家乡父老,只盼望先生能照顾我唯一的孩儿,留我周氏一缕血脉”。说罢,周伯不再顾及左右亲卫的劝阻,下令所有亲卫独自突围而去,独自迎向了追兵……
赵大先生终于还是突围离去了,带着周伯唯一的孩子,也带着自己早已萧索的壮志离去了。
8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隐约间,窗外传来一阵歌谣,赵大先生不禁有些痴了……
人生不过一场大梦,宏图霸业原来只付笑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