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GC创作
父亲把洗洁精当牛奶倒进咖啡杯时,我听见自己心里“咔哒”一声,像什么东西彻底断了弦。透明粘稠的液体沿着杯壁缓慢爬升,他浑然不觉,哼着不成调的音符,如同二十年前教我指法那样,专注地搅动那杯正在冒泡的毒药。
“爸!”我冲过去夺下杯子,声音撕裂清晨的空气。
他茫然抬头,浑浊的眼睛费力辨认我的脸,像雾里看花。“念念?”他终于开口,枯枝般的手指在空荡的桌面上摸索,“我的谱子呢?”
阿尔茨海默症是座不断塌陷的孤岛,父亲是岛上唯一的居民,而我是唯一被允许靠岸的船。三年前,母亲病床前那句“照顾好你爸”成了捆住我的最后绳索。我推掉欧洲巡演合约,锁起音乐学院办公室的钥匙,回到这间日渐陌生的屋子,成为父亲日渐陌生的锚点。
那天他蜷在沙发里,像孩子一样固执地穿着两只不同色的袜子。我蹲下身想替他换掉,指尖刚碰到冰凉的脚踝,他却猛地瑟缩,眼神惊恐如受惊的鹿:“别碰!那是给念念的生日礼物!”——他紧紧攥住的,只是一团皱巴巴的报纸。
我僵在原地,酸楚堵住喉咙。转身走进书房,用力拉开第三个抽屉。里面塞满蒙尘的旧谱,纸张边缘卷曲泛黄,墨迹漫漶如泪痕。手指急切翻动,终于触到那份深蓝色卡纸封面的乐谱。封面上是父亲遒劲的钢笔字:《念念小调》。
翻开内页,工整的五线谱间,音符流淌着父亲特有的克制深情。翻至末页,旋律线突兀断裂在一个未完成的属七和弦上,留下大片令人窒息的空白。空白边缘,一行颤抖的小字洇开岁月的痕迹:
“给念念三十岁的月光——趁爸爸还记得。”
指尖抚过那行小字,窗外暮色正沉沉压下来。经纪人周姐的电话又来了,声音像淬了冰的针:“唐念,柏林爱乐的合作窗口只开到下月底!你爸可以送疗养院,你的手不能生锈!”
“周姐,再给我点时间。”我攥紧手机,目光落在客厅——父亲正歪头盯着电视里无声闪动的雪花,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像在弹奏一架无形的钢琴。
“时间?”周姐冷笑,“音乐家的时间是用音符丈量的!你荒废三年了!”
电话挂断的忙音尖锐刺耳。我走向父亲,蹲在他面前,握住那只枯瘦冰凉的手:“爸,明天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第二天清晨,父亲穿着整齐的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仿佛要去赴一场久违的音乐会。他安静地任我牵着,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步履蹒跚却异常顺从。阳光穿过梧桐枝叶,在他肩头跳跃,有那么一刻,我错觉时光倒流,他仍是那个牵着我去琴房的高大身影。
音乐学院那扇熟悉的、包裹着深绿丝绒的厚重侧门出现在眼前时,父亲浑浊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光。他挣脱我的手,像个急于登台的孩子,脚步踉跄却固执地穿过空旷无人的门厅,径直走向演奏大厅。
巨大的三角施坦威钢琴静默在舞台中央,被顶灯孤独的光柱笼罩。父亲几乎是扑过去的,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急切,猛地掀开琴盖!
“当——!”沉重的琴盖砸在支撑杆上,发出巨大轰鸣,在死寂的大厅里久久回荡。他浑然不觉,迫不及待地在琴凳上坐下。手指悬停在黑白琴键上方几厘米,微微颤抖。然后,第一个音符迟疑地落下,微弱得像叹息。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破碎的音符艰难地连缀起来,渐渐汇成熟悉而哀伤的溪流——德彪西的《月光》,他教我弹奏的第一首完整曲子,也是母亲生前最爱的旋律。
我站在舞台阴影里,泪水无声滑落。父亲的背脊在演奏中挺直了,浑浊的眼睛凝视着虚空,仿佛那里坐着全神贯注的听众。他指下的旋律带着迟暮的沙哑和错位,却奇异地弥漫着一种沉静的、近乎神圣的力量。时间被琴声凝固,浓雾暂时退散,那个才华横溢的钢琴家父亲短暂地回来了。
最后一个音符如羽毛般飘落,余音在寂静中袅袅散去。父亲喘息着,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缓缓转过头,目光穿过舞台的光晕落在我脸上,竟是从未有过的清澈:“念念?”他轻声唤我,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惊喜,“你……来听爸爸的课了?”
“爸……”我走上舞台,声音哽咽。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父亲脸上的光彩如同断电般瞬间熄灭,被巨大的茫然和恐惧取代。他身体猛地一僵,双手死死抓住琴凳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惨白。紧接着,一股温热刺鼻的液体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深色的水痕迅速在他笔挺的灰色西裤上洇开、扩大,沿着裤管滴落在光洁的柚木地板上,发出轻微却令人心碎的“嗒…嗒…”声。
死寂。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台下虽然空无一人,但父亲佝偻着背,头深深埋下去,肩膀剧烈地颤抖,像个被当众剥光了衣服的孩子,承受着无声却足以碾碎灵魂的羞耻。巨大的痛苦攫住了我,心脏被撕扯成碎片。我冲过去,没有丝毫犹豫,双膝重重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那片蔓延的湿热中,伸出双臂,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了他。
“没事了,爸,”我把脸贴在他冰冷颤抖的脸颊上,声音嘶哑却坚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念念在,念念带你回家。” 我的手臂环住他瘦骨嶙峋的肩背,仿佛要将他破碎的尊严和流逝的生命一起箍进骨血里。父亲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我的衣襟,像抓住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绝望的呜咽。
深夜,书房只亮着一盏孤灯。我坐在钢琴前,面前摊开着那本深蓝色的《念念小调》。指尖悬在冰冷的琴键上,却沉重得无法落下。父亲未完成的旋律,像一个巨大的空洞,吞噬着我。
客厅传来细微的动静。我轻轻推开门。父亲蜷在旧沙发里,昏黄的落地灯光勾勒出他瘦削脆弱的轮廓。他睡着了,眉头却紧紧锁着,仿佛梦中仍在抵抗那无边的迷雾。我走过去,小心地替他掖好滑落的毛毯。
指尖不经意拂过他的手臂,父亲竟在睡梦中微微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串模糊不清的音节。我屏住呼吸,俯下身,耳朵几乎贴到他干裂的唇边。
那声音微弱、断续、不成调,像风穿过破旧的窗棂。但几个核心的音符组合,带着奇异的熟悉感,顽强地钻入我的耳朵——正是《念念小调》主旋律开头的动机!虽然扭曲变形,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微弱而固执地亮着。
我猛地直起身,冲回书房,颤抖着掀开琴盖。父亲梦中哼鸣的那几个音,像钥匙插进锈蚀的锁孔。手指不再犹豫,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急切,重重落在琴键上!不再是德彪西的月光,而是父亲未完成的乐章。破碎的音符从指尖奔涌而出,在寂静的深夜里横冲直撞,带着无处宣泄的痛楚、不甘和深沉如海的爱。
乐声惊醒了父亲。他扶着门框,摇摇晃晃地站在书房门口,困惑地望着我。我没有停止,只是弹得更响,更用力,仿佛要把这旋律刻进他的灵魂深处。父亲怔怔地听着,浑浊的眼睛里一片空茫,像干涸的河床。
一曲终了,余音在死寂中震颤。我胸口剧烈起伏,手指还按在琴键上。父亲依旧站在门口,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巨大的失望和疲惫几乎将我压垮。
就在我垂下头,准备关上琴盖的瞬间,一个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声音响起。
“哼……”
我猛地抬头。父亲干瘪的嘴唇极其微弱地蠕动了一下。
“嗯…嗯…哆……” 又是几个细若游丝的音符,模糊不清,调子歪斜得厉害,但那几个音高的组合……正是《念念小调》开头的主旋律!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肋骨。我屏住呼吸,死死盯着父亲。他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在哼唱,眼神依旧茫然地落在虚空某处,只是嘴唇凭着某种深埋于废墟之下的本能,断断续续地、艰难地重复着那几个属于我的音符。
泪水瞬间决堤,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我颤抖着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按下了琴键上对应的音符。一个清晰、温暖的C大调和弦在房间里温柔地响起,如同月光倾泻,轻轻包裹住父亲那微弱、断续、却无比固执的哼鸣。
窗外是无边夜色,窗内,未完成的乐章在破碎的哼鸣与琴声的应和下,笨拙地、艰难地,寻找着通往黎明的航道。那断断续续的哼鸣,是沉船后漂浮的残骸,更是永不沉没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