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东军
这是一条很普通的中国土狗，我认识它至少六年了，至今还没能跟它成为朋友。
我是极想跟它成为朋友的，因为它与众不同，甚至可以说是特立独行。但正因为它的与众不同，所以我们没能成为朋友。因为它从来不理人，不交任何朋友，无论是人还是狗，除了它的主人——小区门口商店那一对夫妇。
由于白天我上下班都要从商店门口经过，所以我常常看见这条狗趴在阳光下睡觉。它睡觉的样子十分淡定，闭着眼，像一个快要涅槃了的老人，任凭过往的行人和车辆在身旁如何穿梭、喧嚣，一动不动。它睡觉的姿势也很特别，要么四腿蹬直长条条完全放松地侧躺，要么嘴巴伸直、身体拉长在小路中央懒洋洋地正卧。无论哪种姿势，都显出一种想怎么睡就怎么睡、想睡哪里就睡哪里的随意和霸气。
认识它久了，有时候我会恶作剧。见它睡觉，在经过它大约一米左右的距离时，我会故意大声咳嗽一声，或者干脆直接大叫一声它的名字。它偶尔会睁开眼，头不动，只是用眼珠子漠然地斜我一下，然后又闭上眼继续睡，再叫直接不理，一副高傲的样子。这样子让我既嫉妒又恼恨。嫉妒，是因为每次看见它睡觉时，基本上都是我匆匆上班或下班时。它睡觉的恣意洒脱和我上班的仓惶狼狈形成鲜明对比，让我不由产生心理落差，心里常常生出“人活得不如狗”的感叹。而它高傲不理人的样子，又让我恼恨，人居然被狗看不起。
而最让我惊心的是它的目光，它清醒的时候，常常直着身子卧在地上，眼睛看着远方。那目光十分悠远，带着一丝落寞，带着一丝沧桑，好像在回溯远古的回忆，又好像在穿越未来的时光。它应该是一条忧伤的狗，尽管它的名字叫乐乐（现在的主人起的名），日子看起来过得很舒逸，但从它的目光看，它并不快乐。我每次看见乐乐用这种目光凝视远方的时候，常常会情不自禁站在它面前，心里升起想进一步了解和抚慰它的愿望。而每次我站到乐乐面前，它的目光并没有收回，而是毫不客气地穿过我的身体继续凝视着远方，仿佛我根本不存在一样。而我的灵魂，却又常常分明地感受到了它眼角余光的扫视和审视，这让我惊讶又恐慌，让我感觉它不像一只狗，而像一个人。我想，它的前世，一定是一个洞察世事、阅尽沧桑的老人。
其实，乐乐现在也像个老人。因为它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四处闲逛，跟退了休的老人一个样。早上上班的时候，我经常在路上遇到它，只见它迈着悠闲的步子，东闻闻，西嗅嗅，左走走，右走走，一副自顾自、旁若无人的样子，有人叫它、逗它，它都不理。据商店女主人讲，它每天早上吃完饭，就从我们小区出发，沿着马路向烟台毓璜顶医院方向出发，花上两三个小时转一大圈后才回来。十分规律。
“每天走那么多路，经过那么多路口，它一条狗，不危险吗？”我问商店女主人。
“放心吧，不危险。你别看乐乐是条狗，它可精、可会过马路了。它从来不自己单独过马路，都是跟着行人走。而且只要有两个以上的人，它肯定是站在中间，而不站边上。”女主人笑着说，脸上闪着自信的光。
我听了心中很惊讶，不由对这条狗多了一份敬佩之情，而且很快我就亲眼见证了女主人的话。
那是一个周末的上午，我去单位加班。在经过市府礼堂路口等绿灯时，我一回头，不知何时，乐乐也跟过来了。我很开心，忙呼唤它的名字，跟它打招呼。它懒懒地看了我一眼，象征性地摇了一下尾巴，停在离我约一米的地方，然后看着马路对面，跟我一起等。我边等边偷偷观察它，心里想着验证一下商店女主人的话，看看它是不是真的不自己过马路，而是跟着人过。若是真的话，它今天就只能跟着我过了，因为路口就我俩。市府礼堂门口的红灯时间长，绿灯时间短，我俩一起等了好几分钟。绿灯终于亮了，我故意没动。我想看看，我不动，它会不会自己过马路？乐乐显然注意到两边的车停了，看了我一眼，又看了马路一眼，犹豫了一下，向前走了两步停下来，没过。又一次绿灯亮了，我还没动。它又看我一眼，又犹豫了一下，又向前走了两步，情绪似乎开始焦躁起来，但还是没过。又一个红绿灯亮了，我终于忍不住了，就在绿灯开始闪烁剩两三秒时，我突然开始狂奔起来，乐乐也跟在我后面狂奔。我还没到马路对面，它已经超越了我，甩给我一个潇洒的背影，一溜烟走了，留下我自己目瞪口呆地站着。
惊讶和敬佩还不止这些。由于认识时间长了，一直比较关注它，我便对它多了一份格外的感情，也想讨好和跟它做朋友。于是有一天晚上吃完饭后，我装了几块吃剩的排骨来到商店门口想送给乐乐。我满怀期待地把骨头放在乐乐面前，本以为它会像其他普通的狗一样，立即兴奋得大啃起来。没想到它闻都没闻一下，把头扭向一边，一副拒绝不领情的样子。我不甘心，把骨头直接塞到它鼻子下面，它仍不理。我再塞，它开始躲，并嘴里发出威胁的“呜呜”低吼。我不敢再塞了。商店女主人这时候出来了，我十分惊讶地把情况告诉了她。她笑了，说乐乐从来不吃主人以外的人给的东西，小区里有好多人都认识乐乐，想喂它一个也没成功。我听了更惊讶了，对这条狗的敬佩之情更深了，越发觉得它像个人，而且是一个不食嗟来之食有骨气的人，胜过俗世中的多数人类。我开始敬重起它来了。
一旦有了敬重之心，我就不再故意恶作剧和挑逗它了，而是见了面发自内心真诚地跟它打招呼。而它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真诚，开始接纳起我来了。每次经过商店门口我再喊它的名字时，它常常会看我一眼，偶尔还会摇一两下尾巴，而我也常常得寸进尺地上前轻轻摸摸它的脑袋，它不反抗，也不感激，目光依然看着远方，任由我摸。
有一天早上在小区里，我远远看见它一瘸一拐地往商店方向走。我叫它，它不理。我追上去一看，大吃一惊。原来它的右前腿受伤了，爪子出血了，看样子好像是被车压了。鲜血顺着它的前爪流到地上，在它趔趄的身影后，留下一路歪歪斜斜带着血迹的足印，让人看着触目惊心又心疼。我伏下身子，轻轻抚摸了一下它的头，想安慰一下它。它没理我，看了我一眼，低头舔了几口流在爪子上的血，继续一瘸一拐地向商店方向走去。看着它倔强的身影，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一条狗的孤独和坚强，痛心之余，心中的敬重感加深了一层。
今年过年，晚上我领着小丫头在小区商店买东西，我把上面遇到的事情讲给商店女主人听，女主人给我讲述了这条狗的详细身世。我才知道这条狗被前主人遗弃后，一直在烟台毓璜顶医院附近流浪，是一条流浪狗。七年前的大年三十晚上，城里人放鞭炮放得特别凶，这条狗受到了惊吓，跑到我们小区，钻进商店主人家的狗窝里再也不走了。好心的商店夫妇本来就是爱狗之人，原先养的一条花狗刚被人偷走，所以也就没有撵它，把它收留了下来，一直收养到今天。
听了女主人的讲述，瞬间我好像明白了很多，明白了这只狗与众不同的原因。我想，如果这条狗前世真的是一个人，如果来世它可以选择投胎的话，我想它多半还是会继续选择投胎当一只狗吧。
反正要是让我选，就这么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