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量,平生欢喜处,是吾乡"
日子是一砖一瓦,生命是一梁一柱,唯独自造人间烟火气,才能温柔整个余生。所以,我想有个院子。
清晨被自家的鹦鹉唤醒,推开门踩上带着露水的青石板。阳光从东边的墙头顺势爬了进来,在地上画出一片亮黄,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装满碎金的匣子。墙角种着的几株柠檬和薄荷,一片翠绿中点缀着藤黄色的果实,看着吃着都舒心。
东墙下的石榴树是最先醒的。晨光刚漫过木回廊的檐角,树影已在青石板上拓出淡墨的痕。春末的新叶裹着浅红的边,像被朝阳吻过的指尖,风过时,叶尖碰着回廊的木柱,发出极轻的响,倒像是去年结的石榴籽,还在枝桠间藏着细碎的甜。到了五月,花便红得灼人,一盏盏悬在枝头,把东边的天光都染得发烫。我常坐在回廊东面的竹椅上,看花瓣落在鱼池的水面,红影随波晃,是谁在池里写着未完的信。
院子还要围一圈半旧的木篱,不必刻意打磨,让树皮的纹路里嵌满阳光与雨水的指纹。石子叠砌成的鱼池里浮着几片睡莲,粉白的花瓣被光浸得透亮,一片星子般洒在这一方自有的烟波里。回廊的廊顶爬着葡萄架,坐在廊下喝茶读书,茶汤和天地便都有了最惬意的甜香。栅栏边当然还是要有一方菜圃的,时令蔬菜种上几样,用它们的生长来感受舌尖上的四季转化。
南面的樱桃树最懂讨喜。暮春的阳光斜斜切过回廊的栏杆,樱桃已缀满枝头,青时像没褪尽棱角的少年,红时像揉碎的晚霞。竹制的爬梯斜倚在树旁,梯脚沾着新翻的泥土,是前几日摘樱桃时留下的。于是甜汁顺着指缝流,在青砖上洇出小小的红渍。樱桃叶落时,碎影会飘进鱼池,与锦鲤的尾鳍相缠,氤氲一场胭脂雪。
从小便喜欢雨天,让人用来放松思念和享受孤独。想象着雨丝斜斜地织过来,打在回廊的顶上,发出脆响,倒比檐角的铜铃更清越。院中的一切被雨洗得发亮,都在展示各自最光彩的样子,此时唯有池边小假山旁安装的特有装置“鹿威”最是忙碌,(鹿威也称添水、僧都。是一种利用杠杆原理运作的竹制装置,盛满水后便倾斜而下,再次复位,以此更续)。当积满的水倾倒而出时,像一股情绪不管不顾地撞进了池底,锦鲤摇头摆尾地附和着,正如这生活一般,循环往复,又常伴惊喜。
随手之下几点茉莉,几片柠檬,半个果子,少许茶叶煮一壶温暖自己的自制果蔬茶。慢慢看水汽在玻璃上凝成雾,又顺着纹路淌成河,遂推开书房的窗,将这一切接纳进来。用树枝在积水里画个笑脸,水珠从指尖滴下,落在书本上,洇开一小片浅黄。
西墙的柿子树依旧守着落日。秋阳把树影拉得老长,黄透的柿子悬在枝头,如暗夜里鲜红的灯笼映着秋色。少时霜降之日,摘下置于窗台,案头,石桌石椅上。自成一景,温暖自足。至于枝头剩下的果子,便在这一片灰白天地之中成了冬日里最执拗的守望者。半分娇羞,三分鲜活。
该说到北墙的“君子”了,它最是安静。每当月光从北窗漏进来的时候,书桌前便会被织成一张水墨的竹帘。叶尖扫过回廊檐角的铜铃,惊扰了池里鱼儿的好梦。竹根边的青苔浸着夜露,踩上去有些微凉的滑,深秋时分,有些凉意又有些追忆。所以不管布局是否恰当,总是还该有一株银杏树的位置。
它就种在回廊的拐口,叶黄时,炫暖的黄在地上拼凑着那个城市的秋,多年来总会在这个季节翻涌出那段青苹果一般的记忆片段:那时总愿在那条银杏道上走,脚步碾过枯叶,沙沙声混着远处的微凉,头顶的绝版阳光漫过了我的整个青春。
待到它最素净时便是冬季了。院子里积着薄雪,像一捧白玉簪。以往光彩照人的果树光秃秃的,却也透着一股倔强的骨相。鱼池结了层薄冰,冰下的鱼该在做梦吧,梦里或许它们也会变成盖世英雄。我会在院子里生个小炭炉,看火星在灰烬里明明灭灭,抬头让雪落在脸上,清冷不失余温。烤几个橘子,酸甜的香气混着雪后清冽的空气漫开来,倒比任何香薰都让人安心。
这院子不该只是草木鱼虫的堆砌。它该是个容器,盛着每个寻常日子里,被时光泡软的温柔。或许它永远只在想象里,但没关系。它们早已在我的心里长成了一片院子。彼时的阳光,正透过这些缝隙,一滴一滴落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