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皮球橡胶皮,马莲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上怀村九峰岭上的上怀村小学“操场”上一片笑声朗朗,说是“操场”其实只是山坪上一块稍微大一点的空地罢了。上怀村小学就建在九峰岭的半山腰上,上山来这里的路艰苦的很,即使从山脚下往上走,也得走上个一个多小时。山民们大多居住在山脚下,那儿有田有塘,时不时还能往县城里赶躺集。再往上走,山腰上也零星的住着十几户人家,他们靠山活着,日子难过了就对着大山抱怨几句,却也不曾离去。老谢家算是这九峰岭上的“常住居民”了,论代数往上数,还得翻翻祖谱看看。再往上走,就没有人烟了。上怀村小学算是山上最高的建筑了,村子里上了年纪的知道,这所小学原先是山上一家富贵人家的宅子,这家后来出了个败家子,把家里钱财都给败没了,老爷子一气之下要和这不孝子同归于尽,半夜就放火烧家。唉,可惜了,老人家糊涂,把自己的命送了,他那个败家子给溜了,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宅子就这么空了。几年后啊,村子里提议要修一所小学,没那没多钱盖新学校,就翻修了老人家放火的烧的宅子,砖瓦这么一砌,成了。
上怀村小学总共有三栋楼,最大的一栋,是当初老人家的正宅翻修的,作为孩子们的教室楼;教室楼东面一屋小房是老师的房间,只有两间;西面是原来的书楼,现在翻修成了小学的厨房。教室楼的正前面就是操场了,操场上只有一杆国旗杆,国旗每天早上都要升,由于没有广播没有喇叭,国歌都是老师教学生们唱,学生们一边唱,老师就拉着国旗伴着国歌的节奏升上去。
杨敏这时候正跟林慧和小娟跳着橡皮筋,正处下课时间。杨敏今年23岁,当时高考也恢复了,知青们都从乡下农村回来高考,杨敏算是“晚知青”了,毅然决然的下乡支教,而没有参加高考。她来到上怀村小学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她教孩子们认字、算术、唱歌,等等,只要她会的,她都会教。她刚来的时候,是八月底,当时学校里只有一位老师——陈老师。陈老师,已经64岁了,家有一妻一子一女,他拿着村里给的工资,家里有妻子忙活着田地,子女都在县城工作,也算无牵无挂了。杨敏来这每到一礼拜,陈老师就辞职了,被他的儿子迁到县城安享天伦去了。杨敏没来,上怀村小学是一个老师;杨敏来了,依旧是一个老师。
小学里只有一个班,班里总十二个学生,老谢家的谢正平、正芳兄妹俩,万家的恩兴、恩荣兄弟俩,林家的小女林慧,田家的小女小娟……
“同学们,上课了啊!这节是音乐课,快回教室啦,上课了。”杨敏刚刚跳完了橡皮筋,带着点喘的喊道。林慧是所有孩子中年纪最小的,只有6岁,胆小。杨敏牵着林慧走进教室,教室里,正平已经坐在了他的位置上,他端端正正的坐在第二排,头瞥向窗子外面,没关心谁来了,只是默默的看着窗外,没说一句话。孩子们陆陆续续的赶的赶,跑的跑回到教室,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等待上课。恩荣不慌不忙的从前面走了进来,“老师,孩子们都齐了,只有恩兴又不知道去哪玩了。”恩荣镇定的向杨敏报告。恩荣是这些孩子中年纪最长的,有九岁快十岁了,比他弟弟恩兴大一岁。他自然是班上的班长了,帮助老师看管年纪的小的弟弟妹妹们,却看不住自己的弟弟恩兴。
“怎么就上课了啊!我那蚱蜢还没逮着呢!”恩兴毫无忌惮的从大门走进来,脚步刻意重重地踏再地上,好不情愿的坐到自己最后一排的位置上,翘起凳子腿儿又玩起了自己的玩意。恩兴是这些孩子中的孩子王,有什么玩的都有他的份;性格乖张蛮扈,爱逞强也爱要面子,和他哥哥恩荣的稳重性子真是天差地别,而且,自打陈老师走了之后,杨梅接替了他,恩荣的这种不安性子愈发强烈,倒不是恩荣特别喜欢陈老师,而是陈老师在的时候,他对孩子们管教都是很松的,恩荣出去玩、旷课什么的顶多挨两句批就太平无事了,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可是杨敏就不同了,她对孩子们比陈老师就严格多了,不允许未经同意私自跑出去玩、不允许旷课、作业得交、上课得认真听讲……这些个,恩荣都有点不屑,有自己的一套,我行我素。
“好了,恩荣,赶紧坐好,我们上课了,别闹了。”杨敏和蔼又带着严肃语气。
“知道了,知道了,真烦!”恩荣小声的在下面嘀咕着,带着点胆怯的心绪。
“今天教大家一首新歌,叫《南泥湾》,不过在咱们九峰岭,老师啊就把这歌词儿和歌名儿改成《九峰岭》,大家跟着我唱。”杨敏站在同学们的座位间讲道。
“花篮的花儿香啊,听我来唱一唱啊,唱一呀唱;来到了九峰岭啊,九峰岭好地方啊,好地呀方。”杨敏温柔清亮的嗓音唱起歌来,比那山里的百灵鸟声音都好听。她从兜里拿出自己的口琴,吹起了伴奏。杨敏当初是南安县文工团演奏口琴的,整个文工团就数她的口琴吹的最好听。南安县离上怀村不远,正常人步行半个多小时便能到,杨敏来到上怀村后,文工团就由另外一位年轻的小伙子来演奏口琴。
孩子们和着悠扬的口琴伴奏,认真的唱起歌儿;只有那顽闹的恩兴满不在乎
咿咿呀呀的胡乱唱着,惹得一旁的志成唱歌也跑了调,小脸蛋儿涨的通红。杨敏只能睁一眼闭一只眼的呵斥几句,恩兴也只好安分一会。正平此时虽然嘴上唱着歌儿,但眼神依旧飘忽着,时而飞向窗外,时而又飞回来看看教室里悠哉的同学,跑调了也浑然不知。
“好地方来好风光, 好地方来好风光……”
现在是10月初,是李子最甜最盛的时候,九峰岭的山腰上有一小片的李子林,无论山上还是山脚的人家,甚至南安县的人家,每年这个时候,都有大人牵着自家的孩子背个篓筐上山来摘李子,可不热闹!
杨敏拍了拍手掌,代表下课了。
“噢!下课咯!终于下课了,闷死我了!”恩兴一蹬腿就从后门跑出了教室,欢脱的跑到操场上一心惦记着自己之前还没抓到的蚱蜢。
“志成!快跟我我一起来抓蚱蜢!”恩兴立马喊上自己最好的玩伴。志成是老王家的小子,几年七岁,比恩兴小一岁,但个子却比恩兴还高那么一点,志成乐呵着就跟着恩兴抓蚱蜢去了。
杨敏这时得立马去厨房给孩子们准备饭菜了,正正芳在厨房里帮她打杂,恩荣作为班长在外面看着同学们别出什么意外。
“正平,你最近是不是不舒服啊,郁闷的很,还是说恩兴欺负你了?”杨敏在池水边洗菜边问正平。正平低着头没作声,用手指头在池子里捣鼓了几下就走开了。
“正芳,你哥哥最近怎么,家里出什么事了吗?”杨敏转过头去问一旁的正芳。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前些天我和哥哥回到家,阿爹把我哥叫到田里去帮忙,回来后哥哥就这样了。”正芳慢慢回想着说道。
“你阿爹和你哥说了啥?”杨敏一把捋起洗好的菜,牵着正芳回厨房。
“我们也没不知道,哥哥他都没有跟我说。”正芳略有无奈。
杨敏垂了垂头,专心的做饭去了。
“杨敏姐姐,今天下午我们去摘李子怎么样?”恩荣依旧不缓不急的走来,询问杨敏。孩子们只有上课的时候才喊老师,课余都是叫她姐姐,唯独恩兴不吃这一套,直呼她大名,背地里还喊他“恶婆娘”。有一次,恩兴没有写杨敏布置的作业,其实恩兴压根就没写过,杨敏把他喊道自己的房间里去,杨敏耐心的指正他,他不听,还闹起来了。杨敏厉声批评了他一句,他便冲着杨敏叫道“你这个恶婆娘!你凭什么这么针对我,你喜欢他们就喜欢去吧,我不稀罕你的关心!”说完他便夺门而出。杨敏红着眼眶,依然目露关怀的望向窗外跑开的恩兴。拭了下眼角,便继续去教室上课了。
“李子熟了吗?我在县城的时候就听说这儿有片李子林,但不知道啥时候去摘,就一直没来的成。”杨敏仔细的切着菜。
“熟了哩!现在的李子可甜了,老师我们摘了先给您吃!”恩荣像个小大人一样贴心的说,面带着微笑。
“好勒!正好咱们下午也没课,你去帮老师通知大伙儿,今天下午一起去摘李子。”杨敏在身上揩了揩水,拍拍恩荣的不大的肩膀。
恩荣在操场公布了摘李子的消息,年纪最小的林慧兴奋的跑到恩荣身边。
“是真的吗?恩荣哥哥?”林慧个子就只在恩荣肩膀下面一点,仰着头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换谁在看了那双眼睛,都不忍心去说谎。
“哼哼!当然是真的啦!哥哥知道小慧慧最喜欢吃李子了,下午可要多摘点了!”恩荣弯着身子,亲切的抚了抚林慧涨红的脸蛋儿。
正在不远处抓蚱蜢的恩兴和志成听说下午要摘李子,着实也激动了一番,恩兴可是上怀村里数一数二的摘李子能手,一天下来,能摘光两三棵李子树!高兴劲完了,他俩又继续投身于“捕蚱蜢”大任中。
晌午,吃过午饭后的孩子们,在教室里的桌子上午睡。杨敏在池水旁刷着碗筷。杨敏在自己的房里小憩了一会儿后,便召集了孩子们准备上山摘李子。摘李子最厉害的就数恩兴与正平了,正平虽然年纪、个子都比恩兴小,但正平从小生活在这山上,打小跟着父亲摘李子,知道什么样的李子最甜,什么样的李子最涩,也算个“老道”了。他俩一人背这个大背篓,其他孩子则人手拿着兜李子的麻袋、竹筐,杨敏牵着林慧,大伙儿一路风风火火的上山去了。
到了李子林后,还未等杨敏吩咐好,恩兴就三下五除二的爬上一棵李子树,杨敏叮嘱他当心点,让恩荣和志成在树下看着恩兴,她自己带着林慧、正平、正芳和小娟去另一棵树,其他人则又去一处。正平个子稍矮,在杨敏的协助下,也爬上一棵树,其他则在树下睁着渴望的眼珠子看着李子,看着树上的正平。
“杨敏姐姐,待会儿我能拿一些李子回家吗?”正芳有点难为情的说道。
“当然可以了,你需要多少就拿多少,这些本来就是你们摘得嘛!”杨敏蹲下身子,撩拨开散在正芳脸颊胖的头发。
“太好了,阿爹有李子吃了!”正芳牵起杨敏的手,高兴的笑着。
“你哥哥正平摘李子这么厉害,还愁没李子吃吗?”杨敏玩笑地刮了刮正芳的鼻梁。
“可是阿爹说今年不摘李子,也不让哥哥去摘李子。”说时,便垂了脑袋。
“那不是还有你大哥嘛,你大哥不是也会回来摘李子吗?”杨敏问。
“阿爹说大哥今年不回来了。”正芳略有失落的答。
正平和正芳的上面还有一个十七岁的大哥正辉,刚念完了初中,就跑去南安县城里打工去了。在县城里,也就在工地上干些体力活,跑跑腿什么的,平时空闲的时候也会回家一趟,带着一些给弟弟妹妹的小玩意,还有,一定要带壶酒。正辉只要一回家,就会拉着老父亲喝酒,他父亲也乐呵,常常是一喝就是一宿。一壶酒,一碟自家炸的的花生米,聊聊县城的生活,聊聊山里的生活,聊聊先去的阿娘。
正平的母亲玲香是山对面下怀村老何家的二闺女,玲香嫁给正平的父亲谢怀安时比怀安小四岁,当时特别喜欢吃李子,每年李子熟了,怀安就背着大篓筐去摘李子,可把玲香乐坏了。怀安在山里忙活着,玲香就在家里操持家务,日子过得虽不上富裕,一家人总能其乐融融。玲香是在正平五岁的时候去世的,那年的秋天,李子正好刚刚熟了,天气微微转凉了,入秋了。玲香得知家里三妹玲花生孩子大出血,在县城医院里躺着,娘家里年迈的老父亲也病倒在床上,没人照顾,玲香心里焦灼的很,要赶回娘家照顾父亲,但她知道消息时也是深夜了,外头又下着骤雨,回娘家要翻山,这可怎么办呐!怀安说等明早说不定雨停了,山路也好走点再回吧,玲香也只好这样等天亮了。玲香怎么睡得着,她彻夜未面,心理始终惦记着家里的父亲,天才微微亮,她就收好东西和怀安回娘家去了,自家里有正辉照看着。老天爷也不开眼,这雨从昨晚一直下,丝毫没有消停过,但至少现在天光了,能看清路走了。回娘家的路只有从九峰岭翻过去,山路在雨水的浸泡下,变得泥泞无比,玲香和怀安一人杵着个粗木棍,拄着前行,上山还好,下山可就难了。下到一个峭坡时,山上一些泥块、石块被大雨冲下来落到路中间,让那条原本就不宽的路变得更加难以前行,玲香就是在这里出事的。当时彻夜没睡的玲香一个迷糊,脚踏空了,从峭坡上跌了下去。怀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从他面前摔下山崖,刚才还握在的一起的双手,现在只有怀安的一只满是老茧的手在大雨中久久没肯放下,怀安跪在泥地里,泪水不住的淌下来,垂着头、身体在暴雨的冲击下颤抖着,身外是滂沱的暴雨,身内是对玲香忍住的泪水。
怀安就像一座山,遭遇这世间的变故无常,他会流泪,他会悲叹,他会愤慨,但他不会倒下,因为他不能。
怀安继续赶路去玲香家照顾他老丈人,怀安是玲香失事后第三天才把消息告诉他丈人家的,他无法找到玲香的尸体,便葬下了怀安娶玲香时送她的那枚簪子,玲香只有结婚时戴了,后再没戴上。怀安把玲香葬在了李子林的尽头,每年扫墓,他都会亲手摘一筐李子,挑选最大最好的李子放在玲香的碑前,那儿是怀安最留念也最不愿的去的地方。
“杨敏姐姐,我摘完了!”正平灵巧的从李子树上跳下来。杨敏把正平摘下来的李子分到每个人的篮子里。
“正平,你去看看恩兴他们摘完了没有。”杨敏带着其他孩子们跟去。
“杨敏姐姐!恩荣和恩兴打起来了!”志成一路小跑着过来。
“怎么回事,他俩怎么会打起来呢?快带我去看看!”杨敏牵着孩子们跟着志成小跑。
“你凭什么管我!你以为你是谁吗?在学校有个恶婆娘天天唠叨我,出来玩还有你这个老师的马屁精管着我,你俩就是一伙儿的!”恩兴急红了脸,顺手拿起一个李子向他哥哥扔去。恩荣一侧生躲了过去。
“不许你这么说老师,快道歉!”恩荣也有点急红了脸喊叫道。
“怎么回事啊!摘李子好好的怎么就打起来了!”杨敏跑过去问。
“恩兴摘完了一棵树后,就要去另一棵,但是那棵树太高太危险了,恩荣劝恩兴不要去,恩兴不听非要爬这棵,恩荣就要把恩兴拉回来,拉着拉着他俩就打起来了。”一旁的志成向老师说。
“志成!你还是不是我兄弟,你跟他们都是一伙儿的!”恩兴更加恼怒的叫喊到。
“我……我只是说了实话。”志成向杨敏身后靠了靠,有点委屈的说。
“恩兴,你哥哥也是为了你好,那棵树上的李子有你的命重要吗。”杨敏严肃的对恩兴说。
“我能不能爬上去我自己知道,你们凭什么我做什么事都要骂我!”恩兴朝着杨敏咆哮般的喊道。
“恩兴!快跟你哥哥道歉,大家都在为你好,你还要责怪大家,快点道歉。”杨敏厉声地走向恩兴。
“我不!我就不道歉!我没有错!”恩兴愤懑的说着,一把把杨敏推到再地上,自己跑开了。
孩子们跑过来扶起杨敏,杨敏站起来,吩咐恩荣带着大伙儿会学校。她跟着恩兴的后面,担心他出什么意外。但是杨敏跟丢了,她在大山里不住地喊着恩兴的名字,空荡荡的山里,只有她自己的回声。她急坏了,发了疯一般的翻找是否躲起来的恩兴,还是他出了什么意外,她越想,心里就越怕,汗水夹着冷汗湿透了她的背脊。
天色黑了下来,依旧没有找到恩兴。
“恩兴!”杨敏哭哑的嗓子用力嘶吼的一声,依然只有她自己的回声。她似乎绝望了,摸着泪水,拖着极尽疲乏的身子回到学校。
“恩荣!恩兴回来了吗?”杨敏看见恩荣就像抓住救命的稻草般,抹了抹哭红的眼,急忙地跑过来问。
“回来了,恩兴他跑回了学校,然后他就回家了。我怕您不知道,就在这等您,其他同学也都回家去了。”恩荣诚恳的回答。
杨敏此刻很不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一场。她强忍着心酸的泪水,激动的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她噙着泪水的眼睛有些忍不住了。她揉了揉眼睛,实是为了揩去留下的眼泪。
“恩荣真乖,天也不早了,你拿着老师的手电筒,赶紧回家吧,别让你家里人担心了。”杨敏对恩荣道。
杨敏像自己经历了生死一般,僵硬的走向的自己的房间。房间从窗户透出点点蜡烛的微光。杨敏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长舒一口气。
“正平,你怎么在这儿?为什么不回家呢?”杨敏惊讶的发现正平坐在自己的书桌前。
正平忍不住的哭了起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