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火的孩子烫伤了手

让我紧握你的小拳头

爱哭的孩子不要难过

让我陪着你泪流

1

镜头前是一个老太太，银丝般的头发烫得条理分明，她正持镜自照，眼角的皱纹抽动了一下，轻轻叹息一声，放下镜子，举起枯瘦的双手摆正了脖子上硕大圆润的珍珠项链，挺直了脊背，端坐着。

“吱呀”一声，房间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进来，身后是衣着鲜丽的一位女士，而她年轻的脸庞和老太太看起来，眉眼相像，如出一格。看到这位女士，老太太的嘴唇开始颤抖，稳坐的身体开始晃动，手也激动起来，有些慌乱地抓着床单。女士坐下来，紧紧握住老太太颤抖的双手，鼻酸眼热。她不是别人，是老太太唯一的女儿，她们已经半年没有见过一面。在美国工作生活的她，与远在台湾疗养的老太太，时间、空间都隔得太远。老太太是一个老年痴呆患者， 现在应该称阿尔茨海默病才对。

中法混血的她见证了中国发展的整个历程，说一口流利的英文、中文、法语、德文，但却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和年龄。她反握着女儿的手，放在手心里揉搓着，“今天想吃什么？”女儿笑笑没应声，只是低下头再抬起来，望着她的眼睛说：“明天我就要走了。”老太太显然有些惊愕，瞪大了眼睛反问：“明天就要走？怎么这么快，不多待几天…… ”

女儿干涩的喉咙有些沙哑：“这次待的时间不短了，已经在台湾四个月了。”老太太像没听到，自顾自的说：“你在的时候，我吃得好睡得好，你走了，就像天塌了下来，我都不想活了……”女儿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肩膀，头挨着头，像两个孩子互相依偎。眼里掉下泪来，老太太空洞的双眼盯住地面：“下次你来，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认得你。”而下次是何年何月，谁能知晓？女儿有家庭要照料，有工作要忙碌，有孩子要抚育，有朋友要相聚。离开前，女儿找到养老院负责人，签署了老人后事的委托书。

这是早晨在学校餐厅看《朝闻天下》时的一个片段，当时我嘴里噙着半个鸡蛋，正往喉咙里咽，忽然就待愣在原地，心神恍惚。

2

一代人体会不到另一代人对于生的感受，如同那句歌词：“白天不懂夜的黑。”奶奶今年92岁高龄，除了听力和牙齿功能有些退化，腿脚有些不便之外，身康体健，保持着朝五晚九的作息时间，晨起喝一小杯白酒或啤酒，然后拄上拐杖走好远的路做晨练。

家里孩子多，小时候，奶奶会把我抱在怀里，用双手轻拍我的背，嘴里喃喃讲道：“当年你爷爷穷得连一件衣服都做不起，包办婚姻，你姥姥四处走动说道，稀里糊涂就嫁过来了，这一辈子就这么过了……”小孩听不到那些话中的沉重，只是呆呆地跟着点头，说：“哦。”我想象不出奶奶那时候的心境，因为战乱、饥荒，第二个孩子还坐在摇篮里就夭折，得的是胸膜炎，没有医护常识的奶奶只是用笨方法，沾了酒精在身体前后不断的揉搓，眼睁睁看着孩子的眼白从黑变灰，身体从热变冷，欲哭无泪；第三个孩子长成了漂亮的大姑娘，梳一头漂亮的麻花辫，却在13岁被一场突如其来的肺结核夺去了生命。

奶奶会经常指着黑白相框里的两个女娃说，这是你二姑，三姑，要是还活着，孩子都该成家了。云淡风轻的语气里，还是听出了一丝沉重。我问奶奶，你会想她们么？奶奶就会重重地长叹一口气，轻轻抹泪：“怎么不想？都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啊。”

记得第一次看恐怖电影，是关于饿死鬼投胎的黑白片，被投胎的男人肚子会变得奇大无比，嗜吃如命，然后某天鬼胎成熟，会从男人嘴里爬出来，把人撑得爆裂而死。漆黑的夜里，黑白影像交织缠绕的画面在脑中影影绰绰，闭上眼睛，这画面就愈加清晰，吓得不敢睡，爬到奶奶的被窝里，缠着她讲故事。她把我搂在怀里，哼唱着遥远的民谣或者佛经，我才安然入梦。

小学三年级有一次，吃坏了肚子，正做作业，一股气冲上来，跑到门外就不停地往外吐酸水。奶奶见状，放下手里的东西，拉我到房间里，让我靠在她怀里，用手轻重有别地按压着我的肚子，只一会儿功夫，酸胀的感觉就消失无踪，我惊奇于奶奶那双神奇的手竟能药到病除，直到看一部韩国电影《世界上最美丽的离别》，女主人公为整个家操劳，要照顾老年痴呆的婆婆，两个成年却未定性的孩子，丈夫却对她不闻不问，在查出癌症后，她隐瞒家人，只是在犯病的时候，扑倒在地上，手捂着肚子，咬着嘴唇爬到放着她妈妈照片的地方，放声痛哭：“妈妈，我好疼……”然后昏死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老年痴呆的婆婆正在往她的肚脐上边涂药水边揉搓：“妈妈的手，是神奇的手，妈妈的手一摸，孩子就不疼了……”

坐在电脑前的我，泪流满面。前两天看新闻，一家人吃团圆饭，老人们喜不自胜，但饭桌上孩子们却都抱着手机和IPAD玩得不亦乐乎。老爷子当场发怒，饭局不欢而散。这消息让我一时心有戚戚焉。暑假在家总共待了不到两周，而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在跟电脑朝夕相对，写东西、看东西、思考、游戏……爸妈以为我有重要的事情，不敢打扰，奶奶只是在我身后的沙发上，微闭双眼，轻轻叹气。

每次要离家，奶奶总是偷偷把我拉到她的房间，塞给我一些钱，叮嘱：“别亏待自己，要吃饱穿暖，不许减肥~”。而年少无知的我，总是嘻嘻哈哈地点着头，嗯嗯嗯，知道啦，真啰嗦。转身离开的时候，听到奶奶在后面悄声说：“唉，现在心里也就挂着你了，老了，没什么活头了。”我忍住快溢出的泪，回身抱住她，撒娇：“以后还要跟奶奶一起睡，要给我讲故事。” 

我知道，人老了，心就会变成小孩子，奶奶，别怕，以后的日子，让我拥抱你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