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我看见她的第一眼起,我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直觉,她跟我不会是一路人,甚至跟我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会是一路人,她会是一个特别的人。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当初的想法是正确的。
小学报道第一天,大家都是糊里糊涂的,兴奋中夹杂着紧张,迫切地渴望与身边的人建立联系,所幸孩子间的友谊建立起来大多都很简单,常常是一句话、一片饼干、一个玩具就能玩到一块去。
我是一个慢热的人,一下到了新环境多少有些无所适从,于是就独自坐在座位上专注地摆弄铅笔盒。
都说孩子的心思单纯,其实在我看来也并不尽然,孩子的心思其实是不简单的,特别是一些在磨难中长大的孩子,他们懂得的道理一点都不比大人少,与其说他们是心思单纯倒不如说是他们藏不住心思。但我见到过一个男孩子,他跟我小学同班,出于一些原因我俩之间颇有些交流,他是唯一一个我接触过的藏得住心思的孩子。藏得住心思的人是很苦闷的,特别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他们像蚕一样不断吐出一根根苦涩的、坚硬的丝将自己的心紧紧地包裹起来,不让别人进入,也将自己永远禁锢在黑暗里。
所以,我表面上是在专注地干自己的事,实际上我一直在观察周围的环境,说得更直接一点,我在不安地、期待地寻找一个可以说话的人。终于,我找到了一个个子与我相仿的女孩子,她在教室后门踟蹰着,一双大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四处观望,我跟她对上了眼,仅是一眼我就判定她会是一个非常合适的朋友,我下意识地朝后门走去。
“你好,我叫吴越!”我走到她跟前深吸一口气开始自我介绍,两只背在身后的手纠缠在了一块儿拧成了麻花。
“嘿,好巧,我叫王越!”她眼睛亮亮地,说话的声音很大,看上去很活泼。
“真巧!”
“是啊!”
“那我们是朋友了吧?”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倘若眼睛会说话,我的眼睛肯定在迫切地呼喊着“快答应!快答应!”,当然如我所愿,她也确实爽快地答应了。
“当然啦!”
到目前为止,我根本就没有注意过“母老虎”,事实上,时间过去了好几周,班里的一大半人我都叫不出名字,我认识“母老虎”是在运动会上。
我的体育细胞不好,跑步很慢,空长了个子。碰巧我们班人才济济,也用不着我去凑数,我便心安理得地在场边加油呐喊。广播里实时播报获奖情况,每当播到我们班同学的名字,我们就一边鼓掌一边欢呼,因自己所在的集体的光荣而感到光荣——这种集体荣誉感,似乎是人类与生俱来就拥有的。
“下面播报女子100米决赛获奖名单,一年级组,第一名,一班——王如玉......”
“耶!又是我们班的!我们班太厉害啦!”王越激动地抓住我的肩膀前后摇晃。
“我们班确实厉害!”我附和道,“不过,王如玉是哪个人啊?我都认不出来。”
“王如玉你都不认识?就是她啦,喏,就是那边那个扎麻花辫的那个。”
我顺着王越的手指望去,果然看到一个正在蹦跳的女生。她的蹦不是一般的蹦,是旋转加跳跃加尖叫、配合双手上下摇晃的蹦,一条粗粗的麻花辫跟随她的动作上下翻飞。她叫得是那样响,周围几十双眼睛盯着她看,她也不在乎,或者说,她很享受被他人关注的感觉,毕竟她得了冠军,炫耀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参加了小学每一届的运动会,刚开始每次夺冠,她都会又蹦又跳,全然不顾场合挥舞着双手尖叫,一开始同学们还会夸赞她向她竖竖大拇指,投去敬佩的目光。可是到后来,慢慢地,尽管她得奖了,同学们也不再为她努力欢呼了,只是象征性地嚎两声,甚至不再去看她了,或者说是羞于看她了,她不管,依然蹦跳着“自娱自乐”。再到后来,她不蹦也不叫了,改为大哭大闹,因为她拿不到前三名站不上领奖台。
她跑不过别人了。
于是运动会上,她经常哭,拿不到前三就哭,关键是她的哭也跟她的庆祝方式一样——与常人不同,她通常是哀叫一声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开嗓子哭,哭得那么大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她就那样歇斯底里地哭着,嘴里念念有词,大抵是抱怨比赛的不公平、对手犯规、自己如何如何悲惨。刚开始,大家都去安慰她,但她好像非常享受被众人包围着安慰的感觉,人越多,她嚎得越响,哭得越惨,好几个人一齐用劲才能把她从地上扒拉起来,活像拖着一个怨妇。渐渐地,大家也都不愿意去管她了,路过的时候也只是象征性地安慰一句,脚步非但不停留反而走得更快了,像赶着从她身边逃离似的。别的班甚至别的年级的同学都知道我们班有这么一号人物,有时候见到她经过就会窃窃私语几句。
“诶诶诶,这就是那个运动会上坐地上哭的。”
“啊,就是她呀,怎么感觉她有点疯疯癫癫的。”
“是啊,别去惹她。”
诸如此类的话,我们时常能够听到,却从来不发表任何意见,甚至会不自觉地感到羞愧,这种羞愧很快就转变成了怨恨,怨恨她的“疯子”行为为班级带来的不良影响。久而久之,大家都不太喜欢她,至于朋友,她就更没有几个称得上的了。
王如玉,如玉如玉,如花似玉,这个名字是很美好的,可是她表现地好像跟温润的玉一点都沾不上边。她总是和男生们打闹,一个人在走廊上追着调皮的男生跑,常常是跑得头发散成一团,浑身是汗,跑不动了就双手叉腰喘着粗气冲着男生跑走的方向指名道姓地大骂,整栋楼上下四层都能听见,在大家看来简直是不成体统。
读高年级之后,大家都开始发育抽条,王如玉是班里年纪最大的,比我大了两岁,身体比别的女生都要成熟,已有了凹凸的曲线,偏偏她还总爱穿紧身的t恤和牛仔裤,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出来她曼妙的身材。对此,很多女生颇有微词,认为她的穿着过于成熟有损学生风气。男生们则觉得好奇,心里也慢慢地滋生出了青春期一些旖旎的想法,他们有时候在和她追逐打闹的过程中,会故意在言语上调戏几句,王如玉就红了脸来找我们诉苦,我们劝她别和他们打打闹闹,隔天就看见她继续追着男生打,我们深知劝说无效也就不再劝说了。
叫她“母老虎”是因为她常常生气,而且还要伴随着言语攻击和肢体斗殴。我们教室里后排的桌椅很多都被她掼到地上过。她生气起来比起庆祝和痛哭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刹那功夫,骂人声、跺脚声、怒吼声、桌椅倒地声、书本散落声都有了。她和男生打起架来也毫不含糊,生猛得很!经常打得头发乱七八糟,衣服皱皱巴巴,被人拉开了还要挑衅。我常觉得她的名字里有两个“王”是有原因的,老虎头上的花纹就是“王”字,她有两个“王”,难怪是母老虎,这个比喻实在是贴切!
王如玉的父母我见到过几次,大多是在家长会上。她的母亲长得很高大壮实,面相温柔善良,父亲个子不高,但是长得精壮,嘴巴上方蓄着一撮黑乎乎的胡子,留着板正的平头发型,看起来像个在山里打猎的猎户。我见过她母亲大着肚子来参加家长会,后来不多时,就得知王如玉多了一个妹妹。她的父母似是不大管她的,但我们也曾亲眼目睹了她母亲在教室扇她耳光的场景,扇完后王如玉立刻就捂着腮帮子哭了,哭得比她任何一次当众哭泣都要悲伤、都要真实、都要让我们心揪,我们说不清到底是因为什么心揪,或许是那火辣辣的一巴掌,或许是她悲伤的哭声,或者两者兼有,或者是因为别的。
她的学习成绩不好,她似乎也不在乎,继续在到处“疯”。她给我们取外号,取的非常古怪,一名男生和一名女生为一对,一对一对地取,分别是“大爸、大妈”“二爸、二妈”“三爸、三妈”以此类推......她一碰到什么事情,大多是生气事,就跑来找一个合适的“爸”或者“妈”告状。我们都不承认这个外号,但是这不由我们,嘴在别人身上,她想叫就叫我们也拦不住,后来,我们也都被纠缠地麻木了,就随她去了。我有时候想,她是有多缺少父母的关爱才能需要这么多的“爸”和“妈”。
小学毕业后,我就再没联系过她,我和她的交集本就不深,说实话我有点儿怕她,打心眼里也不愿和她有过多的交集。渐渐地,这个人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越变越模糊,如果没有那一次的谈话,我甚至要将这个名字从我的脑海中抹去了。
大一寒假的一次朋友聚会中,我和王越提到小学的趣事,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她突然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子问道:
“你还记得王如玉吗?”
我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她后来怎么样了?”
“她都已经结婚生孩子了。”
“什么?都已经结婚了?还有孩子了?”我听罢大跌眼镜,不可置信地问道。
“是啊,听说她跟着一个安徽男人回了那男人的老家,在那边结婚生孩子了,这谁能想到。”王越摇了摇头,摆弄了一下手里的刀叉。
“这,她怎么就认识了一个安徽男人还跟着走了?别是被骗了。”我有点担心,王如玉这个人从小胆大又任性,父母又不大管她,被骗也是很有可能的。
“不清楚,据说那个男人比她大好几岁,很喜欢她,对她很好,她的父母也不愿意她跟着那个男人走,但她哭着闹着要跟着走,说是非他不嫁,她父母拗不过她就随她去了。”
“那她怎么就能结婚了?应该还没到法定婚龄吧?”
“你忘了她比我们大两岁呢?而且婚是在村里结的,酒席一摆谁管得着呢?”王越笑了笑。
“也是,那就只能希望她日子过得好一点了。”
我心里有种怅然的感觉,说不上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