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又是一天过去了。
眼见着暖红的日光渐渐稀薄，从朱砂窗一角滑落至冰凉的石砖缝里，季茗呆呆地伫立在屋门前，听见宫女们轻手轻脚地将蜡烛燃好，她知道，昨天如此，今天如此，明天自然照旧。
每一寸光阴都去得轻易，累积起来竟有千千万万个寂寞冷的孤夜了；每一寸光阴都去得磨人，这千千万万个寂寞冷的孤夜由她只一人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捱过来。
“公主，披件衣裳吧，日头下去了，冷得快。”青汀拿着一件牙白暗花丝绸披肩在离她两步处半弯着腰柔声说。
季茗点头，搭上衣服后仍是站着，一动不动的看那高高的城墙。所有深宫里的女人都想逃出去，那种渴望，像极了那些宫外的女人想挤进来。
贰
季茗是皇上众多子女当中的一个，母妃在她七岁时便薨了，此后她便交由柳昭仪，也就是现在的柳德妃抚养，“母女”两人既不亲密也不生疏。十年过去，季茗见到父皇的次数也不过十余次。她没有可诉说心事帮其排忧解难的兄弟姊妹或者同伴，她长成了一个寂寞高贵的少女。
草长莺飞的时节，万物复苏，下至平民百姓祓禊畔浴、春游郊外……，上达王公贵族曲水流觞、射雁司蚕……，人人都盼着上巳节的到来。这是举国的盛会啊。
《诗经·溱洧》有言：“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在阳春佳节男女约会，互相倾心，从古就可见了。
当时的诗人杜甫也曾写下这样的诗篇，来描绘长安曲江河畔的美人画卷：“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微盍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叁
当今天子自小便好音律，擅张弦，眼下叛贼已除，天下大治，皇帝更是乐于歌舞之事，养了一批或舞或吟或拉或弹或吹的艺人，赐名“桃园优人”以供玩乐。如今临至上巳节日，桃园里更是十分热闹、忙碌非常。
春光和煦，落在宽敞的园子里，不免令人也心胸敞亮起来，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来了啊，我们都知道它因着它的别样娇艳美丽而更显短促，可我们身处其中之时，却并不会想着它是稍纵即逝的，明媚的日子蒙住了凡人的心神。
桃园里一片大好风景——雪色的梨花清澈透亮，绯色的桃花朦胧缭绕，二者同两股路数截然不同的势力，接触融合，又暗自较劲儿。彼此较劲，又彼此成全。琵琶琤崆如玉珠走盘；芦笙深沉如空谷传音；箜篌激越如石破天惊；横笛悠扬如云起雪飞……歌者一刚一柔，一主一辅，一唱一和，听者必然陶醉其中。
“落日晴江里，荆歌艳楚腰。采莲从小惯，十五即乘潮……”
“楚国巫山秀，清猿日夜啼。万重春树合，十二碧峰齐。峡出朝云下，江来暮雨西。阳台归路直，不畏向家迷……”唱词人唱得投入，作词人听得神往。
刘圆起靠在大梨树下看优人们表演，边听边饮，竟已微醺。他是作词人，也是失意人。
肆
刘圆起，字平一，洛阳人士，二旬有余，祖上有些许积业，多次科举，屡试屡败。年轻人难免颓废一阵，又正是阳刚之时，流连烟花柳巷之间，他长得俊俏白皙，又颇有才气，很受艺妓喜爱。不曾想，他的词作传唱广泛，竟给他带去了机遇，使他进了桃园。虽这机遇并不是他想要的，但他也算因此半只身子踏进了仕途。
意料之内，上巳节依旧隆重热烈，他们的桃园更是博得满堂喝彩，天子大悦，众臣举杯，长安的日、夜，都满是各种声色各种面目各种琳琅的宝物各种倾洒的琼浆玉露各种亲近的唇角各种相依的满足。
忙碌的一天过去，季茗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属于她的夜晚还是那样漫长，那样冰冷，那样黑暗，那样寂寞。不！今夜的她……更难了！她更难熬过这每天都要经受的炼狱般的黑夜了。再准确一点，再离她的心近一点，再大胆一点——她明明是更难熬过这每一天二十四时辰的时时刻刻了。她的空虚，她的寂寞，又何止是仅仅在那夜晚呢。青春又寂寞的她，被一首唱词撩动了心弦。
伍
“星参差，明月二八灯五枝。黄鹤瑶琴将别去，芙蓉羽帐惜空垂。歌宛转，宛转恨无穷。愿为潮与浪，俱起碧流中。”
人们总爱欣赏美的东西，于是同样喜爱欣赏带点悲戚的东西，情感的调动与宣泄，入戏般的自足与忘情。这是美啊，是可以当作自己也亲身参与了而为它更添动人之处的一种美啊。天子这样，高官这样，文人这样，百姓也会这样……她一个尊贵又可怜的公主也是这样啊。
季茗被这首唱词深深地吸引了。她在想，是怎样一个人，能创造出这样美妙的东西。她多想认识这个人呐。她听闻，“这人”叫做刘圆起，是桃园专门的作词者。
她这最难眠的一夜，最终以一个突破性的念头结尾。季茗要去桃园。她要去找这美的源头。
“公主去桃园散心倒也是好事，免得总憋着，无端地生出好些烦恼来。”青汀听了季茗的行程，有些高兴。当朝民风开放，文化交融，其实是自由的。困住自己的，从来也都不是外在的力量。
季茗，终于有了想去“追寻”的鼓动和意愿。她的高墙，自己亲手筑起，自己亲身走出。
陆
季茗只点了刘圆起一人。二人在厅堂见面。季茗让青汀在门口等候。青汀很懂事。
“在下刘圆起，拜见公主。”刘圆起向公主行礼，带着点文人的落拓气。
“不必多礼，我很欣赏你的词作。今天来是要跟词人请教的。”季茗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想象不出，这样的……一个男子，怎么会如此懂得女子的心思。
“我很好奇，你为何……会作出这样感情丰沛的作品。”季茗顿了顿，略思考了下用词。
“公主是说，在下为何如此懂得女人心思吧，哈。”刘圆起其实是个单纯的人，他有点小聪明，也极单纯。
季茗不觉得他唐突，不觉得他轻浮，只觉得他有意思。他身上有美，有自己没碰过的东西，有吸引力。她微微地低头，似有若无地笑，这就是她的默认了吧。
刘圆起说：“因为我愿意去给她们我能给的真情。”他觉得公主低头浅笑的样子真美啊，“美”，是他一直追求的啊！
他们两人，好像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又好像是为着不同的目的。
刘圆起更无顾及，他是个爱笔杆子爱故事爱文字爱美胜过一切的人。于是他先来了——“公主，我想给您献诗。”
这其实算正中季茗的下怀。她这时竟愿意被别的些东西牵扯了。她缓缓道：“哦？”
一字不多。就只一字。
“我相信我可以在公主身上作下最美的一首诗。”刘圆起说得动听，说得坚决，说得自信。
季茗没有讲话，她在看他。
“公主，你也想的，对吧。一定是的。”不知道是不是在女人堆里呆的久了，刘圆起的柔情流淌地很有节奏。
季茗顶不住这个的，何况他是美的造者啊！倘若真如他所说，岂不是我也成了美的源泉！季茗这样想。
刘圆起看公主出神了，他也出神了。
柒
季茗开始讲述，讲述小时的无措，和现在的隐痛。最大的，还是寂寞。无尽无尽的寂寞，宫里的寂寞，少女的寂寞，女性的寂寞，讲述一种落寞悲伤的美。所有的夜晚，她都不知道自己在最后是怎样睡着的。
秋天的夜晚最冷，别离的季节，叶别了枝丫，雁别了胡天，她别了去年的自己。她想念母亲，想念父亲，想念温暖热乎的心怀。等她别去一季一季的秋，她长成了怀春的娉婷少女。
她萌动了。她想有个伴，不管男的还是女的，她要个能跟她说话儿的，体贴她的，给她爱与甜蜜的伴儿。她是个无比寂寞的人，很容易就有人可以走进她心里。这是怀春少女的共性啊。也是一切寂寞女人的共性。而她，恰恰是一个怀春的寂寞少女。
窗外的春风起了，晃起满树梨花，像是满树蝴蝶在翕动翅膀。
圆起一笔挥就：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簌簌堆满门。
不久，季茗被封长乐公主，嫁回纥可汗。
数年后圆起返乡，承业，娶妻，生子。
圆起在后院种了棵大梨树。这一年，他的一双儿女在树下嬉闹，满树梨花盛开，零零散散飘下，他站在不远处，看春风催花落，彷佛是到了飞雪的季节。凄美。
他想起了那个凄美的女子。他想，北寒之地，大概是见不到这么美的梨花，可那里的纷扬大雪，也有着我无法想象的美吧。
他喃喃：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春怨》
古风沐沐作者：津凡，向往快乐的秃头少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