馓饭若要好,三百六十搅。
——天水民谚
没想到,一碗寻常百姓家的馓饭,竟然引起了文化学者之间的“论战”。前些天,好几位本土的文化学者围绕馓饭的名字纷纷发文,争论的焦点是要给馓饭正名,到底叫“馓饭”、还是“糁饭”、或者“散饭”,《礼记》《说文》,引经据典、训诂考证,甚至还延伸到了考古学、民俗学、生物学,争的可谓不亦乐乎,有位学者竟提出还要维护馓饭的“尊严”。研究探讨、追本溯源,通过这种方式、给普普通通的馓饭增添几分文化色彩,是件好事。在网络无所不能的时代,让外界了解西北的黄土地上还有这样一种民间美食,也算是一种很好的宣传。当然,也不必过于较真、将其上升到“尊严”的境地,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虽熟知“茴香豆”中“茴”字的四种写法,但终究难以摆脱别人的哂笑。
像这一类的民间方言,有音无字的情形很常见,沿用约定俗成的文字,也无伤大雅。专家们大多都从sǎn这个字本身的字音字义探寻,但从词类词性方面看,“馓饭”的sǎn,首先应是一个动词,表示制作它的动作:就是把玉米面一把一把均匀地撒到开水锅中,然后经过数次的搅动与焖煮,一直到熟。很有可能是“撒”,只不过随着时间流逝,读音可能发生了改变。
馓饭,西北高原上的一种最普通不过的饭食,尤其在那个吃不饱的年代,一年见不了几顿白面,玉米面、洋芋、杂粮,再加上一缸浆水,便成了每家每户餐桌上的主角,大家也就围绕着这些食材开始蒸、煮、熬、炖,变着花样“改善”伙食,让这些品类单调、口感欠佳的原料尽可能的发挥出特长来。这些食材中,玉米面占据了主要的位置,围绕着玉米面类的糊糊、馓饭、搅团、锅鲰、囷馍、甜馍、干炕等饭食应运而生,有人总结了玉米面的“跌、打、炕、挞、馓”五字真言,即为:跌锅鲰、打搅团、炕干炕、挞甜馍、馓馓饭。而这些饭食里面馓饭简单易做,稀稠适中,且还能配有几样小菜相伴,显示出较高的“性价比”,所以成为“出场率”很高的家常饭。
有人曾说,馓饭就是搅团,两者确实形似,但在做法、吃法上还是有明显区别。搅团比较稠、馓饭比较稀,口感上搅团比较硬实,馓饭比较绵软;在吃法上,搅团是做一锅烩菜的菜汤,将其浇到搅团上吃,而馓饭则是要做油泼辣子和几样素菜,一口菜、一口饭地自由搭配的吃。
在儿时的记忆中,尤其在秋冬季节,家里隔三差五会做馓饭,热热乎乎的,主要是菜多,炝酸菜、洋芋丝、萝卜丝、炒豆豉、咸菜丝、腌韭菜、豆腐乳、油泼辣子... ...虽然都是素菜,但基本上能摆上一桌子,自己可以尽情地“自助”,挑喜欢的菜吃,正所谓“打官司靠赖,吃馓饭靠菜”。为什么不上肉类的荤菜,记得小时候问过外爷外婆,他们说过另外一句老话“有福不能重复受,馓饭里面不加肉”,现在想想,可能还是那个年代吃肉紧张罢了。
从小到大,记忆中馓饭还是外婆做的最好。到现在,时不时会想起儿时的冬天的早晨,一大清早外婆就开始在厨房里面烟熏火燎开了,外爷会先去地里面干一阵农活,我和表哥表弟会裹着被子蜷缩在炕上,外婆一边做馓饭、一边炒菜,等差不多快熟的时候,就开始叫我们起床洗漱。小方桌炕上一放,馓饭和各种菜就端上来了。因为是麦草或者木柴烧的火,所以馓饭的锅底下不会焦糊、会形成一层黄丛丛的锅巴,方言叫它“呱呱”,在天水,“呱呱”有特指、也有泛指,特指就是一种当地的特色早点呱呱;泛指则就是锅巴,及其像锅巴一类的东西。馓饭熟了,我们兄弟姊妹会围在外婆身边,等着把馓饭舀出来后铲下面的呱呱,外婆会给我们每个人铲一块,笑着看着我们嘎巴嘎巴清脆地咬着馓饭锅巴。
吃馓饭也要一定的技巧,会吃的人,从开始到吃罢碗里都是干干净净的,好像端着一个光亮的新碗,端起馓饭碗从碗中间开始吃,四周的因为晾了一会儿,玉米面便稍有凝固,自然就碗也就不粘连,越吃越少,碗上也就不会留下痕迹。小时候,父亲也曾教我这样吃,但不管怎样终究没能掌握技巧,做不到碗光,努力尝试过几次,也就勉勉强强达到半面碗光,主要因为我习惯从一侧碗边夹着吃,吃到快一半的时候,再把另外一半没动过的馓饭翻过来,这样半面碗光光的。
时光流转,平平凡凡的馓饭也走出寻常百姓家,登上了酒席宴会,有次去餐厅吃饭,席间给每人端上来一小碗浆水面、一小碗馓饭,做的十分小巧精致,吃完大家纷纷说香。可能是不常吃的缘故吧,在大鱼大肉面前反倒觉得这些“忆苦饭”稀奇可口,如果还是像以前那样,隔三差五上顿下顿的浆水面或馓饭,想也未必能轻易叫出那声好来了。
在大家的印象中,像馓饭、浆水这一类的饭食,都是老百姓家中随手可做的,以前住在大杂院,邻里之间要些浆水、借点玉米面,或是谁家的娃到别人家里蹭一顿饭,家里做些好吃的给别人家送过去一点,都是很平常的场景,感觉这就是你来我往、礼尚往来的事,没人能想起这些和钱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90年代末,有人在街边上摆两个大桶卖浆水、一袋5毛钱的时候,大家都很好奇:这个东西还能卖钱啊。
如今,走到天水的大街上,凡有小吃街或者小吃城的地方,都能找见经营馓饭的摊点,一碗馓饭、再自选三四样菜,价格十几块钱,老人自然舍不得吃,因为一份馓饭价格基本上是牛肉面、臊子面的两倍,他们会觉得不划算,便感叹:世道倒过来了,素的比有肉的还贵。物以稀为贵,以前家家户户都吃馓饭喝浆水,有几家能见上白米细面的、更何况吃肉;现在每天白米细面、大鱼大肉管够,年轻一代吃饭更是成品速食或者外卖,馓饭、浆水、野菜见的少了、会做的更少了,所以比肉贵也属于正常。有人抬杠:照你这样说,凡事多了就不值钱、少就值钱了,那满大街到处都是人,人是不是最不值钱?怎么说呢,你看现在有些人把狗和猫抱在怀里,动不动就呼儿唤女、称兄道弟的,吃的是狗粮、穿的是毛衣,剪个毛百八十块,打个针好几百块;有些人对自己的老人却是不闻不问,有病了也不管,就算快不行的时候不是想的如何让老人多活两天,而是惦记的房本子和存折上的钱怎么能多分一些。这样来看,你说人值钱到哪里了。他说我以偏概全。
时代在变,一代人的记忆可能会永远停留在某个地方。一位老者曾讲过,在那个挨饿的岁月,农村里一户人家受城里的亲戚家委托找寻了些白面,但因为路远没机会捎进城,一天听说隔壁邻居家来了客人,刚好是他们亲戚家的朋友,于是就委托这位朋友把这半袋子面顺路带给亲戚,这个朋友也欣然答应,于是就把面袋扎紧交代好捎带给了亲戚,过了一段时间,询问亲戚才得知,那半袋面里一多半是麸子,后面也问了那位朋友,朋友也一脸委屈:主家给来的啥样子,我原封没动送来的啥样子,面袋扎的紧紧,我就没有动。此后,三家人不再走动,至于谁真谁假,不得而知,这种事终也无法深究、也不能深究。
一碗馓饭也承载着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几十年前,我的一位长辈当时还在念初中,上顿下顿的玉米面,母亲看的心疼,但是没有办法,只能是做饭时换些花样。长辈快要过生日了,母亲就想让他吃顿白面饭,正赶上隔壁邻居家盖房子,每天要给十几个工匠们做饭,家里女主人忙不过来,就请长辈的母亲帮忙擀面,母亲很高兴的答应,聊天时提起了孩子快要过生日想让吃顿白面饭的事,女主人说这容易,不就多一个人的饭么,我这两天还就想吃点馓饭,中午了你把娃打发来给我端一碗馓饭,我这边把娃留到我们家吃白面饭。母亲很高兴,帮忙擀完面之后,就回来给自己家做馓饭,长辈放学回来了,饭也做好了,就安顿让长辈给邻居家的大妈端过去一碗馓饭,你就留下在人家里吃碗面条。长辈端过去了、大妈也接上了,但是闭口没提让长辈留下吃面条的话,长辈尴尬的在原地僵了会儿,就端着空碗回家了。母亲看见长辈这么快就回家了,就问吃上面条了没,长辈说吃上了,就是没吃饱,妈,你给我再盛一碗馓饭,我还是觉得你的饭香。母亲说好,我给娃盛,说完转过身,眼泪就止不住下来了......后来,这位长辈考上了学,进了城,也有了工作和家庭,再后来,老太太去世,长辈就再不吃馓饭了,别人一问,他便淡淡说:吃够了......
情随事迁,当年端着馓饭碗的人,终也没想到现在的人能像他们当时渴望白面饭那样,期盼着能美美地吃一碗馓饭,应该也没想到如今有的素饭比肉饭还贵,有的老人不由感慨:娃们把福享尽了。
有人说吃馓饭是在找寻一种乡愁,或许是,从小吃到大的饭,身体里也就自然留下了这样一种味觉记忆,时间长了没吃,反倒稀罕起这么一口,说到底,可能也是钱锺书先生的“围城”理论吧,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
但,于我而言,无论怎样,再也吃不到外婆做的馓饭那个味道了。
2022年10月国庆长假,酒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