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老先生擅长写美食,寻常百姓的吃食在他笔下自有一份趣味,更有一份文化意蕴。汪老有一篇小文《咸菜和文化》,把咸菜、酱菜和文化联系起来,却也务实接地气。
“小说要有浓郁的民族色彩,不在民族文化里腌一腌、酱一酱,是不成的……”
“与其考察太子丹请荆轲吃的是什么,不如追寻一下‘春不老’;与其查究楚辞里的‘惠肴蒸’,不如品味品味湖南豆豉;与其追溯断发文身的越人怎样吃蛤蜊,不如蒸一碗霉干菜,喝两杯黄酒。”
我这等家庭煮妇就撇开文化直接说说家乡的咸菜。
每年到了入冬天冷的时候,记忆里各家各户都会开始腌咸菜,如今我父母家已经不再腌咸菜了,每年阿姨家腌好会带过来。宜兴人喜欢用芥菜和雪里蕻。咸菜有两种,瓮头菜和大缸菜,对应的是干咸菜和水咸菜。
小时候乡里到了腌咸菜的季节会有专门开着车买菜的,家里大人候好买菜的过来,至少买上一两百斤的菜,直接请人卸在井边。吊水上来,倒在木制大浴盆里,然后一棵一棵洗净,洗的时候尽量不撕开,这绝对是个大工程,洗好之后会摊在竹匾里晾干,或者让一棵棵菜骑在绳子上晾吹。人民群众是最聪明的,后来我妈妈会把洗净的菜放进洗衣机里甩干,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发明,反正这样大大节省了晾干的时间。腌菜的瓮头和大缸也会洗干净,放在阳光下晒着,有时会提前几天就洗好晒过。当然还有压菜的大石头。
天气配合的话,晚上就可以腌菜了。
腌瓮头菜的要吹得更干一些,在灯下细细切碎。切好的菜放在大案板上或者大盆子里,洒上盐,双手用力如揉面般揉匀,再放进瓮头里。基本放到瓮头的三分之一,家里的男人用拳头用力压实,继而用长的擀面杖在瓮头里绕着圈顶压。接着再放一层加盐揉匀的菜,重复之前的工序。等到接近瓮头口时,压入提前用稻草编好的辫子,压紧压实。再以调好的黄泥封瓮头口。家里弥漫着雪里蕻的清香味,两三个瓮头排在墙边,像是酝酿着最鲜美的梦。
腌大缸菜要简单些,却更隆重。妈妈会打来热水让爸爸洗脚,对,要用脚,因此家乡又讲踏腌菜。一般都是男主人亲自踏,或者让家里的小孩踏,女人是不进缸的。问妈妈为什么,她总是说你爸爸的脚鲜。我想多半是有男尊女卑的老思想在作怪。妈妈围着直径两三米的大缸把雪里蕻整齐地码在缸里,接着洒上厚厚一层盐,那时候有粗盐买,腌菜都用粗盐。爸爸就把裤腿高高挽起,进缸,围着大缸,一脚挨一脚地慢慢踩踏。走上一圈,有时走上两圈,妈妈会拿根扁担架在大缸上,让爸爸坐下来。她继续码菜,撒盐,然后爸爸继续踩踏。慢慢大缸里会有少量菜汁渗出来,爸爸每踩一步都有咕唧的声响,特别有趣。我小时候也申请过和爸爸一起踏腌菜,那滋味并不好受。粗盐硌脚,脚一会儿就疼,脚底是硌得疼,脚背是腌得疼;还有冷,但是多踩一会儿就全身发热,脚也木木不觉得冷了。最后爸爸要在踏好的菜上压上好几块大石头,这些石头年年压咸菜,被菜汁浸得发绿色,妈妈老说夏天看屋檐下压菜的石头就知道天会不会下雨,石头出汗肯定有雨。
半个月后,腌好的菜直接吃都是鲜的。何况家乡人有那么多让咸菜和其他食物相得益彰的搭配,愈加激发出鲜美的味道。比如雪菜(腌好的雪里蕻我们称为雪菜),简直就是百搭神器。雪菜肉丝、雪菜爆土鸡、雪菜烧鹌鹑、雪菜爆田鸡、雪菜烧昂公鱼、雪菜炒黄豆芽,雪菜烧笋、雪菜豆瓣汤……哪怕就在饭锅上蒸一碗雪菜淋点油都是下饭好菜。
大缸菜过不到夏天,天一热就会发酸,瓮头菜却是可以吃上一年。想想那时候生活艰苦,平时早晚饭都是就咸菜,不讲究的人家直接大缸里拖两棵咸菜,在大缸卤里摆摆涮涮,挤干卤水切切就吃。腌得好的,真如汪老所言是“色如金钗股”,虽然咸,但是的确鲜。讲究点的人家会用清水泡除些咸气炒炒吃,加点百叶丝或豆腐,好吃得很。
俗话说,人间百味咸为首,单单一个咸菜就藏着人间至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