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十七岁那年,兄弟抛下三岁的儿子走了。晌午还一起吃糊汤,打赌今年的麦子能多收五斗,半夜就断了气。我成了家里唯一的“男人” ,母亲的指甲深深地嵌进我肉里,问我为什么她不去死。我说,咱们命硬,能克死人,被克死的人早早入了天堂,他们的罪都由咱们来受,
母亲背着我,拿我的生辰八字绑上我常用的木梳,沉到那口深井里。我知道,她期望我找个搭伴过日子的。在教友里选了一个老韩,憨厚、能干,只是个子还没我高。只在耶稣面前办了个磕头和摁着经书宣誓的仪式,就在一起了。
四年未见儿子,第一次回来,欢呼着朝我扑来,近前才发现老韩,脸上的喜悦凝固住了。从我手里挣脱的那只手,砸烂了送我的收音机。我眼前一黑,晕过去了。假正经的大嫂子在背后一边戳我脊梁骨,一边和别的男人不清不楚;虚伪的弟媳妇背地里嫌我不干净,当面拣中听的话,“哄”我挑担、扛柴。我把这些印象一一捏碎,儿子手里拿着礼教大防的刀,把我劈成两半,一半属于那个死人,一半属于老韩。
儿子勉强待了半年,把大女儿一起带到山外打工。我没有追,只是默默地把东西收拾好,感觉那人还未死,我终生也摆脱不了他。那么傻的人,第一次吃方便面,干嚼完面团,随手把调料包一起倒入嘴里,咸得满车站找水喝。常年在矿山井下干活,得了矽肺病,死的时候已经不成人样,突然安静下来,不再像搁浅的鱼拼命的呼吸。
日子渐渐有些起色,儿子嫌我,却不嫌我给的人民币。兄弟媳妇虽然是个哑巴,但是心里明白,在侄子五岁时改嫁了。母亲托我照看上学的侄子,每周做些干粮送他去寄宿学校。他家三个十几岁的孩子都出去打工了,我们俩一起种两家的地。割完麦,趁着夜色,再去五十里外的那个家里张罗碾场。萤火虫像鬼火一样跟着我,我把当做灯笼。凉风里,我又回到苞谷地里,不再像当初那么怯懦。
儿子二十大几了,没有结婚成家的意思,我很心急。儿子似乎抓住了我的忧愁,对我说,他看上了老韩刚订婚的侄女霞娃子。这逼得我,不得不在他和老韩之间做个选择,借机报复我的改嫁。我无助地来到深井边,井水里怎么也照不出来我的脸来。那个女人突然伸手拉住我的腿,我推倒了井旁矮墙,填了它。
我把霞娃子请到家里帮忙穿烟叶上竿,让儿子给她放五光十色的VCD,港片让不苟言笑的脸泛起了笑涡。我知道灯红酒绿的山外,在她心里植下来了种子,很快就送她回家。当她再次跟着老韩来时,我送了些山里不常见的口红,她已被去过山外的儿子迷得五迷三道的。见时机成熟,背着老韩,把她从家里带到阳地镇,交到儿子手上。我没敢看她的眼睛,怕见到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剪掉了老韩最喜欢、我也引以为傲的长头发,换了一个军用水壶,老韩不肯背着出门躲风头。我一个人对着水壶,闭门不出,等着那家的报复。我已不怕了,当家绑架我的侄子们都当上了乡长、储蓄所所长和各种类型的头头脑脑,见我还得叫声婶婶,我现在是阮家人了。半个月过后,风声平了,老韩回来,头发花白,步履蹒跚。
老韩在老家丢尽了脸,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五年后默默死去,我看到一轮血色的月亮,从新坟丘上升起。
我再也没有遇上老韩这样好的人了。第三任丈夫与儿子一起在西安工地干活儿,摔了个半身不遂。儿子卷走二十几万的赔偿,我把他伺候得渐渐能够生活自理,就把快八十岁岁的母亲接到身边一起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