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作家明月沧海
遥远的故事,真诚的叙述,为的是还原鲁西北一个小村的历史。
7
白云絮正在家写诗,门外又响起了吵闹声,她叹气,听着粗野污秽的叫骂声,她反感极了,听着竭斯底里的声音,她感到有什么东西,流着血,片片破裂,砰砰有声。她心里象压了一块千钧巨石。
她头脑里很快浮现出了:那个飘着鹅毛大雪的严寒的冬天,小屋里没有生火,冷冷如刀的北风无孔不入地吼啸着象洪水猛兽,小屋在瑟瑟剧抖,象一个在皮鞭下奄奄一息的老人,只发出微弱的呻吟。小屋里光线昏暗,在平板床上一动不动躺着的正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寒冷与饥饿正残酷地折磨着他。在这时,在他弥留之际,陪伴他的,没有人,唯有无声的大雪,狂啸的北风,枯枝的嘶叫。而他那双无神的眼睛微微的睁着,混浊的眼球儿还在转动。他似乎还有所乞求,盼望,留恋。终于,门开了一条缝儿,他看见了一张女人的脸。他知道她是自已的儿媳,他挣动着身子,要坐起来,但是却听见:“老不死的,咋还没死!怪抗劲儿哩,抗吧,抗一会儿得一会儿。”他儿媳说。
于是他不动了,一动不动,眼睛慢慢地闭上,他最后听见皮鞋踩在雪地上咯吱着远去的声音。后来,他一下子陷进了无底的沉寂。他死了。白云絮心里悲哀起来,要流泪,她便撇下笔,走到大门洞口,就听见女人尖刻骂道:“娘的,你的钱呢?给了哪个挨千刀遭万剐的孙子了?”而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放屁!我要偏心,没一碗水平端,天打雷击死我。”又听见许多人劝解了,闹哄哄的响。她很快拉开门,一眼看见四婶子白嫩地面庞赤赤地红胀。鲜红的樱唇炒豆般滚动,就听骂出一些惊人的污秽来。而白发苍苍的奶奶老泪纵横呜呜咽咽地哭了。她就愣在了门口。
妈妈说:“孩子,我受了多少苦,为了啥?不是为了过好日子,就是要盼来媳妇,盼来孙子,可是你又不听我的,”妈妈说,“你要气死我吗?那时为了你俩,我风里雨里吃苦受罪遭尽欺凌,要不是为了你们,我早就一头碰死了。”妈妈眼里有了泪,就不再说话。“娘,我们知道您为我俩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为我俩好,累坏了身子,我们听您的话。”她说。
又望弟弟说:“天信,你老不争气,让娘伤心,看不见娘这身体,你不听娘的话。可娘为了你又咋活的,娘让你订婚你就应答应,娘是为了你好,咱家不好过,巴不得有个提亲说媒的,你还逞能,上了几年学就嫌弃人家小芳,人家哪儿配不上你?人家长的俊,你要不愿意,十里八村挨个儿挑你是挑不着了,到那时你就瞪了眼。”他望着姐姐那瘦削的清秀的脸,却见她额头不知何时那细细皱纹更加清晰明显,他在心里叹气了。
他就低下头,他说:“娘,咱家没有钱娶人家啊!”妈妈就笑了,说:“只要你有心就行了,钱也会有。”又说:“天信,你也替你姐姐想想,她一个女孩子家,终究办不了大事,就要嫁人的,她能陪我一辈子吗?而你要娶了媳妇,她就放心的走了。”“娘,您说啥话哩?我不嫁人了,我要陪您哩。”她红了脸说。妈妈便点了她额头,骂:“傻丫头。”“孩子,”妈妈又对他说:“你要是回心转意了。就给人家张海回个信儿吧。”“小芳这孩子也是,为这事往咱家来了也不是一趟了,人家一个闰女家,没皮没脸的,是人家真心与你好哩,”妈妈说。他没吱声儿,自顾推了自行车开门出来了,但并不去张海家,而是一拐弯儿竟去寻于老师。于老师名叫于中余,教初中语文课,一张方脸,白白的,蓄一头长发,长发下一副宽大眼镜架在鼻梁上,框内那双小眼睛时不时露出诡诘飘忽的笑意,上身一件黄色文化衫,下一条雍肿肥硕的豆绿色裤,而一双手修的洁净整齐,那些饱满的指甲,都统统戴上戒指,看上去仅二十来岁的模样。其实这位老师已年过三十。
他推车走进于老师的大门,便见鲜花如云,蝶蜂如雪,花香扑鼻,蒙空而来,再看时绿叶若碧,堆堆叠叠,若镂若诗,他看了,自觉清醒了许多,心像经过了净雨,轻松了不少。他便叫一声;“于老师”屋中就有人答应,门开了,于老师妻:红的西装套裙,白玉高跟凉鞋,秀气端雅的“富士”头,娉婷出现在门口,见是他来,便说:“哦,是天信啊!到屋里坐”。
又回头说:“中余,你有学生来了。”他把自行车放在廊下,走进屋里,于老师也从卧室里出来,笑着让他坐,他便又看见正堂上悬挂的,”“整治山河”四个潇洒飘逸神韵独具的大字,又看见四字两边竖贴的一联:“百鬼狰狞,上帝无言。万物寂寞,斯人独笑。”还有四壁张挂的许多名画: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德加的《舞台上的舞女》,郑板桥的风竹等等。家具摆设并不豪华富贵,但非常地有情致。“天信,找我有事吗?”于老师说。
他说:“我悲哀的事像一串绞索,但我眼看着却还要往里钻。”于老师笑了。“我是一株花树,春天来了我盛开,秋天来了我调谢,我不想改变我的命运。但是我既是花,我何必计较何时开放。”于老师说。又说:“我情愿钻进套索,我不知何为悲哀。”于老师望着他,说:“你如果是株花儿就自然如意了。”他没有言语。
他想:“白云絮倒像花儿,但她更像云呢?”“我什么也不是,”他终于说。他就把他的不满说给了于老师。“对了,”于老师说:“什么也不是,也就是什么也是,不是吗?人在死去的那一刻是多么的悲哀,但往往说,‘我多么欢乐,我死的多么壮烈,我终于获得了新生。’既然这样,那又何必徒生烦恼呢?”于老师说:“想一想天信,如果你成功了,就说明你没有痛苦了吗?而你失败了,就宣告你不会欢乐了吗?既然所有一切的生存方式都无法彻底地摆脱欢乐,痛苦,又何必长吁短叹,自恨不如呢?你不是说农村人愚昧落后吗?那是因为你并没发现他们的进步。
人生是痛苦的,无论如何你无法天天欢乐。”于老师说:“假若那个女孩子已与你结了婚,你也不会天天痛苦……”“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想。他猛地抬起头看到那副对联:百鬼狰狞,上帝无言,万物寂寞,斯人独笑。他似乎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