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桌子收拾好，洗碗整理厨房，把所有菜都打包。我猜想陆海涛是不会回来了。可能他们星球的人驾驶UFO把他接回去了。我把他养了好几年的乌龟，连缸一起，打包带走了。新闻里说要刮台风了，我把全部门窗锁死就走了。
我现在的家位于市中心的公园的灯塔里。当年老房子拆迁，我要求搬回来住。拆迁办的的人说不可能，这里要造公园，你怎么可能住在公园里？我说我肯定要住在公园里。拆迁办的人去养老院找了爷爷四次，爷爷的回复都是：“我孙女代表我，她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我妈都来做我工作：“你说在市中心给你一套那么大的房子你不要，你要住在原来的地方干什么呢？这里以后是一个公园啊！公园！”
他们去我的学校要我们班主任做我思想工作，也是徒劳。那年我刚被评上市十佳青年。市长在晚宴的时候和我聊天，问我一个人生活那么多年，有什么困难和需要。我说我要拆迁回迁，我要住在公园里。
然后第二天，就有人联系我说，我可以住在公园里。他们给我造一个景观灯塔，我可以住在里面。但是我不能使用明火做饭。不能改造和出售。要卖只能卖给政府。诸如此类的条款。我说可以。我没有任何意见。
两年后，大二那年，暑假回来我拿到了灯塔的钥匙。
公园很大，谁都不知道我一个人住在这里，除了陆海涛。
说来话长。
陆海涛从12岁开始跟着我补课，到13岁考上1中，当中其实发生了很多事情。他父母那时候已经分居了。他父亲外面的女人带着孩子住到了他家里。离婚势在必行。事情很难看是因为他父亲的身份，国有企业的一把手。
陆海涛有一天半夜到我家来。我那时候给了他一副钥匙。他自己开门进来的时候我还没有睡觉。他鼻青眼肿，背着书包提着一个箱子，抱着一床被子，像一只丧家之犬一样进来。我们对视了几秒钟。我想起那个台风天，他接过我的自行车，看我的眼神。完全不一样的眼神。
我没说话，带着他走进爷爷的房间，他把被子放下来，趴在被子上久久不愿意起来。我就默默地退了出去。
他就没有再回去过。
我觉得我不是孤儿，我有爷爷在养老院，有个下落不明的老爸，我妈偶尔会来救济我一下，我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好吧。其实很热闹。我有房子。我会照顾自己。我成绩很好。但是陆海涛不一样。他爸爸打他，他妈妈也不怎么待见他。他比我脆弱。他不会做任何家务。他成绩一塌糊涂。他爸爸对他说你滚出去就不是我儿子。
陆海涛的妈妈来看过他一次，塞了几百块钱给他。就和他爸爸离婚了。他妈妈没有工作，但是胜在年轻。才30出头。跟着别人南下打工去了。偶尔会给陆海涛打个电话，寄点钱。他爸爸从他搬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想比肉体的痛苦，他爸爸那天晚上对他心灵的摧残是无法挽回的。
12岁半开始，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
我们买菜做饭，一起去上学放学，吃饭写作业，补课，去打球，去跑步，去看望爷爷。陆海涛在爷爷书房里发现了宝贝。爷爷以前是很有名的照片上色师，还会画电影海报。工笔画也不错。有很多书很多作品。陆海涛尤其喜欢。他开始了绘画之路。他每个礼拜都拿作品去找爷爷。爷爷尤其喜欢他。
我也很忙。我自己要成长，我还要帮助他成长。
我们如愿考上了1中。
知道成绩的夜里，我买了一只西瓜。两个人在天井里吃西瓜。我问陆海涛：“你为什么要读1中？”陆海涛目光炯炯地看着我，然后低头笑了。我也笑了。他还不知道自己考上了。
陆海涛说：“你知道3班的张芸丽吗？”我一口西瓜喷出来：“你为了她考1中？”
他说：“我很喜欢她。她说我成绩太差了。她喜欢成绩好的人。我问她成绩好的是谁？她说她喜欢你们班的吴磊，她会和吴磊一起考上1中。我当时就特别特别不服气……”
我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喜欢一个，那样的女孩子的，特别娇气的一个公主。我特别生气，觉得自己辛苦养大的白菜被别的班的猪给拱了的感觉。我站起来一把抢过他的西瓜，抱着放回到客厅的桌子上。
陆海涛大喊：“展萤！你屁股红了！”
我扭头转过来看看自己，我月经来了。我有同学已经来过月经了，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早有准备。我换了裤子，从公共厕所回来。陆海涛一脸不知所措：“你屁股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他居然不知道。
我躺在地上呻吟，他吓得面色发青。我叫他帮我扇扇子，帮我端茶倒水，帮我点蚊香，帮我洗衣服，帮我擦凉席，帮我熬粥，帮我干了大半夜的活。然后我给他上了一节生理卫生课。告诉他我们只是构造不同而已。他正要发作的时候我告诉他，他考上了1中。
我第一次看见陆海涛哭。他本来不想让我看见的。他说：“外面下雨了，我把院子里凳子搬进来。”等了很久他都没有进来，他坐在凳子上，在稀里哗啦的雨里哭得稀里哗啦。我打伞过去把他拉进屋子来。那个时候他和我一样高，和我一样瘦，和我一样，幼稚地可爱。
我们没有完整的家庭，我们需要互相关爱。我有责任照顾他的成长，我要和他一起读高中、大学，一起过18岁生日，20岁生日，25岁生日，30岁生日，40岁生日……分享人生的喜怒哀乐。他和我已经是相互的一部分。
那个下雨的13岁夜里，我第一次来月经，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了我们的未来。
我把他拉进来，说：“你给我磕个头吧，报答我的教导。”他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你拉倒吧你！”他跑进浴室一把关上门。我觉得他好像和自己有点和好了。
那年暑假发生了一件大事。
陆海涛的爸爸因为贪污被通缉了。他在事发前就卖掉了房子和车子，和新妻子离了婚，然后消失了。和我老爸一样的那种消失在人海。专案组为了这事，一次次来我家里找陆海涛。陆海涛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解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但是我隐约觉得他是知道的。
两年后陆海涛的爸爸回来自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儿子叫我来的。这句话被发表在新闻稿上。我拿了去问陆海涛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沉思了一会儿说：“我为你好才没有告诉你。”
那一年高二，我16岁。我觉得我和他的隔阂从那时候开始。我事无巨细全部都告诉他，把他当家人，对他坦诚透明。他内心藏有如此巨大的秘密从来不曾对我提起。我感觉到背叛和孤立无助。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任何关于他父亲的事情，我也没有再问过。但是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可能，没有我想象那么好。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情。
高二那年我喜欢一个男孩子，是我同桌。但是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他我喜欢他。他喜欢打篮球。陆海涛也喜欢打篮球。我和陆海涛不是一个班级，但是我们两个班级会合并在一起上体育课。女生归女生上，男生归男生上。他和陆海涛打篮球的时候最为默契，也经常在一起玩。
他们经常去一个工厂的篮球场打球，那个工厂有个荒废的禁止外入内的山坡。我那时候爱好探险，他们就跟我说了，然后有一个周末我们一起去了。他们打球，我一个人去攀爬那个山坡。那种钻进铁丝网的感觉特别好，里面到处都是铁丝网，我在里面兜了两个小时，他们过来叫我下山回家说要下大雨了。我不愿意走。我同桌说这样吧，我们回家吃晚饭，然后还回到这里来，晚上探险才更好玩。
结果晚上大暴雨。好吧，我突然发现我所有重要的日子和重要的事情，都和大雨有关。
我坐立难安，一遍遍问陆海涛：他不会去了吧。陆海涛说他肯定不会去的，叫我在家好好呆着。我偏偏不信，跑出去打公用电话到他家，结果他爸爸说他刚才出去了。
我回来对陆海涛说我肯定要去那里找他，雨那么大，那里可能会出事。陆海涛生气了，大喊：“你是不是有病？为了一个男人半夜三更去淋雨？”我更生气：“你怎么这么不讲义气？”
我穿了雨披但是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我浑身上下全部都湿了，在那个废弃的山上打着电筒大喊大叫，像一个疯子。
等我回家的时候，看到陆海涛和我同桌在家里打游戏机。我同桌看着我的样子，惊讶地合不拢嘴。我问陆海涛：“怎么回事？”陆海涛说：“我告诉你他不会去山上的，他爸爸说他出去就是指他来我们家打游戏机。”我说：“你们是不是约好的？”他说：“是。”我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三个星期没有和他说话。事后他说：“我当时没有解释给你听，是希望你吃点苦头你才会知道，男人讲话不要全信。”我对他说：“我学会了，我以后不会全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