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苦楝花开

【文字家园】

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一个桌子被称之为二号方桌,它和八仙桌比起来,要小很多,但如果我和姐姐并排躺在上面,桌面空间还能有富余。

每到初夏,天气开始热起来的时候,我和姐姐就喜欢把这方桌抬到门前的那一排苦楝树下,并排躺在上面,仰望天空,看头顶的蓝天白云,看苦楝树的枝繁叶茂,斑驳的阳光会从苦楝树婆娑的叶子缝隙里漏下来,滴落在我们的脸上、身上,我们也会用小手蒙上眼睛,然后仔细聆听小鸟们的欢唱,虽然闭了眼,也能感知到阳光像一团五彩斑斓的光在眼前跳跃,仿佛看到了一个魔幻的世界。一阵微风吹过,几朵浅紫红色的米粒大小的楝树花就会从枝头上跳下来,来凑热闹,趁我们闭眼的功夫偷偷吻上我们的脸,吓我们一跳,等我们慌忙睁开眼,这些花儿就会假装在桌子上蹦跶几下,然后,静静地在桌子上和我们并排躺着,如我们一般,好像在轻轻地告诉我们,它不是故意要亲吻我们,都是风调皮捣蛋搞得鬼。

习习凉风吹过,看久了那大伞一般的树冠,我就会犯困,侧一下身,缩一缩脖子,就能在方桌上沉沉睡去。一般在这个时候,姐姐就会起身从屋里拿一件薄的衣服盖到我的肚子上,怕我着凉,然后她会再去拿把椅子过来,坐在桌子边,小心地看着我,怕我会梦里翻身,一个不小心会从桌子上掉下来。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身上、桌子上已堆满很多这枣红色的小米粒大的苦楝花。

家里头号桌子是农村家家户户都要置备的八仙桌,它看上去像是个老古董,但也是农村人家正儿八经的家具之一,那年头,无论家里多穷,这八仙桌和条几也还是必备的,好像唯有它们才能撑起这堂屋的空间,撑得起主人家的颜面。八仙桌向来四平八稳,而且过于沉重,也过于正规,不像这小方桌容易搬动,所以小时候,我和姐姐也很少去招惹它。

记忆中,这八仙桌一年四季都是靠墙放着,单留三面让家人使用。唯有逢年过节,祭祀、办酒或家里来客人之后,才会请得动这尊大神,两人合抬着才把它挪出来,然后再在它的四周摆上中规中矩,且也常年在它肚子里睡大觉的长板凳,请客人入坐之前,还得找块抹布好好擦拭干净,方可就坐。

印象中,八仙桌不仅仅表面上看起来古板,而且它骨子里还继承着太多祖辈们传下来的规矩,像是一个老学究,远没有小方桌来得随意、简单、亲切。记得,一旦动了这八仙桌,就得要考虑这桌子桌缝的朝向,摆的位置也特别讲究,横放竖放,放在大门东还是西,都有若干说法,如果不小心摆错了,那可是要得罪人的,闹不好,这酒席吃不好不说,被得罪的娘家舅舅还有可能会把这八仙桌掀了不可。

桌子横放,那是比较忌讳的,一般是给鬼神祭祀用才可以,平常自家人或请人吃饭,如横着摆是要被父母揍的。

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如果办酒席,硬要在堂屋里摆上四张这样的八仙桌、十六条长板凳,空间也确实施展不开时,那也可以允许横着摆,但主桌一定仍要规规矩矩坚持缝隙南北向,不容有错。另外,因为位置变了,自然那横着摆的桌子,相对应的席位的高低就会随着缝隙的朝向而改变,当然,那也是只有行家才能看得懂的。

小时候,我窃以为那不过就是一个座位,坐哪里还不是一样能吃饱,管他横摆还是竖放。但长大之后,才懂得,那不是吃不吃的问题,而席位就代表摆在桌子上坐席人的面子,如果不懂随意坐,一般会被人嘲笑,甚至看不起的。坐席时的那种尊贵和重视,在农村人眼里,是容不得别人随意践踏的,如果确实是无心之过,且也能理解和宽容,但如果是骨子里要想把某个穷亲戚往泥里按,那这种亲戚不要也罢。

因我父亲去世比较早,母亲作为长房长嫂,一直代表着我们家族去出席这样的红白喜事,母亲是个讲究人,对酒席的安排尤为重视,偏偏我家小叔就爱和母亲抢这个风头,于是,席位之争就在所难免,其中的道理,自然那更是道不清也说不明,有些是无心之过,也有些是刻意而为,从母亲的话说,总认为是他们在欺负咱家孤儿寡母居多。外人家尚能容忍,如坐错了,不免酒席回来要抱怨几句,但去姑姑家就大大不同,几次坐席之后,几家人家竟然要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按照母亲的说法,虽说我父亲去世了,但她作为长嫂,理应要比我那小叔在辈分上要高出一头,所以首席自然非她莫属,而姑姑家不这样想,认为我母亲作为大舅妈不假,但终究还是个女人,小叔作为她的亲兄弟,且作为男丁,理应坐头席。当然,也不排除有人故意这样安排,就是看小叔家比咱们家日子过得好,我家日子稀烂罢了,俗话有云:穷不走亲,怕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

偏偏小叔也不是个谦恭的人,不但不相让,还愣是要去争抢,如安排他做了下席,有几次他差点就要把这八仙桌给掀了,一来二去,坐上头席和没能坐上头席的,都心有不满。 如再有村里好事之人去搬弄是非,那自然我家和小叔家就相处得非常不愉快,包括和姑妈家。 慢慢地,我家就直接和他们断了联系,不再来往,包括现在,也基本是老死不相往来,很多时候,迎面经过也基本无话可讲,形同陌路。这也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

这些年我回老家时,也曾尝试去改变一些,如见到我小叔,我会老远喊他一声“叔叔”,可他还和以前一样,充耳不闻,甚至远远看见我来,就自行掉头回头,我也只能苦笑,那又何必? 这两家的冤仇,估计这辈子都解不开这疙瘩了,幸好,我常年在外,也不用看他脸色,想来,也幸甚!

稍微有些扯远了些,介绍完了家中的首桌和首席,那再来说说我家中那三号小桌子,那真叫一个小,袖珍型的小桌子,记得我还能躺在二号桌子上睡觉的时候,就能搬动它,自然,它的小小身板也承载不了我的小小身躯,这方小桌子只是之前我们在水上时,在五吨水泥船舱里吃饭用的小桌子。

因父亲常年抱恙,干不了农活,于是,为了谋条生路,父母就商量着去离家六七里路远,一个高中学校边上设摊卖糖、卖瓜果,考虑每天来回也不现实,就索性买条船,常年驻扎在那边。一卖就是好几年,直到分田到户才回去。拿着那些年卖糖赚来的钱回来建造了座空心砖头的屋子,就算在岸上重新按家了。船,后来自然也卖了,那小方桌就成了我家用来吃早饭的专用桌子,一用还用了很多年。

直到有一天,小桌子的一个腿受不了岁月的洗礼,彻底腐塌,再也站不稳,才被彻底淘汰,包括,那配套的四把小木椅子,那椅子坏起来更快些,现在想来,或是因为常被我和我姐当马骑的缘故吧。

门前那一排苦楝树,就是在造新房的时候,父亲亲手种下的,听母亲说,为了让它快快长大,父亲还要时常拖着病怏怏的身体去捡来牛粪给它上肥,这些我都不记得,都是母亲想念父亲的时候,跟我们讲的。等我出世的时候,这一排苦楝树已经长成手臂粗了,而我也喜欢在夏天的午后,喜欢躺在我家二号桌子上睡午觉,枝繁叶茂的苦楝树那时就如同一顶华盖,给我遮太阳,随风飘落的苦楝花则如父亲的吻,小心翼翼的落在我的脸上、身上,印象中,我从没和父亲亲近过,因为父亲的病,听说会传染。

苦楝花到底有没有香味,时至今日,我竟然忘了,应该还是有一丝丝淡香的吧,记得树枝头当时还有蜜蜂追着采蜜,嗡嗡的叫着,但我没机会再去闻上一闻,因为,这排苦楝树最终也都随着父亲去了。

父亲猝然倒地,在人世间尝尽了艰辛和疾病的折磨,伴随着贫穷最终走完了他的四十一个寒暑春秋。对于他的离去,家中没有任何防备,更别说要提前准备棺木啥的,而且当时一穷二白的家境也确实没条件去准备什么。

对于父亲的离去,小时候的我,常窃以为那对于父亲而言也是一种解脱。长大以后,每次跟母亲谈起这个想法,母亲都要责备我不孝,哪有孩子这样诅咒自己父亲的?

但真的每次看到他瘦骨嶙峋的身躯,常年病卧在床上,动弹不得,我都要替他难过,而且每年父亲都要发病一次,严重到要去住院的地步,看着痰盂里一滩滩他咳出来的鲜红的血,我都不敢想象,他还能撑多久,但欣喜的是,每次父亲都能化险为夷,想来,那也是因为他在人间的因缘未灭、时辰未到、我和姐姐还没长大的缘故吧。

记得父亲的病最后竟然有好转的迹象,几乎都能跑能行了,然而,在某个夜晚,我们都不在他身边的时候,轰然倒下,一句话也没留。

仓促之间,没有好的木料,也就在舅舅们的主持下,把这一排苦楝树给伐了,然后送到木材加工厂,被切割成一片片薄片,在技术精湛的木匠们的拼凑下,做成一口偌大的黑漆棺材,让父亲在九泉之下总算有个安身之所,记得下葬的时候,听有邻居说,这种新鲜木材做的棺材,存不了几年,很快就会腐烂了,当时,我将信将疑,现在想来此言并不虚,在这次村庄拆迁,给父亲移坟进公墓的时候,发现这些楝树木做的棺材早已荡然无存。

母亲也时常跟我和我姐说,或许父亲早已知道他自己的状况,并给自己安排好了身后事,所以才会造房子的时候才想着要给他种上这一排苦楝树吧。 具体情况,我们也不得而知了。

最近,老家拆迁了,父亲造的这座房子也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在本次拆迁中轰然倒塌,在扒土机的轰鸣声中,竟然一砖一瓦也没能留下,老家仅剩下的,也只是一棵我儿时种下的黄芽树,三十年过去了,它也长成手臂粗,也长出华盖一样的树冠,但和记忆深处父亲种的那排苦楝树差得太远了。

于是,那一排开着紫红色小花的苦楝树,和树下小方桌上熟睡的小男孩,总会在我的乡愁里忆起,久久不能遗忘,曾记得在那个初夏的午后,是父亲在给他挡风遮雨,是父亲在他的梦里化成朵朵苦楝花,轻轻地亲吻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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