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有尿毒症的老人终于撒出了一泡紫色的尿。刚开始他还以为这是自己年老的幻觉,可随着排泄器官传来的剧痛越来越明显,他才渐渐明白过来这其实只是再残忍不过的现实罢了,仿佛光是患有尿毒症还不够似的。我的天呐,我的尿变成紫色的了,任何一个能说出这个句子的人都值得我们发自内心的同情和祝福。
他披着宽大的睡袍回到床上,来自刚果的老伴在一旁呼噜噜地做着不安稳的梦,突然,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从寂静得深远处传来:怎么样,这次终于尿出来了吧?
他沮丧地说,是的,我是尿出来了。
老伴说,别灰心,就算尿是紫色的,也比憋在你的身体里强。
朝夕相伴四十五年,他们俩早就跨越了语言、种族、性别、甚至是物种之间的障碍。老伴的年轻时光都是在刚果的骄阳下渡过的,可她却能背诵他也能背诵的第二部四库全书,还能凭感觉猜测出他的头发根数,虽然这并没有什么科学依据,但他们俩都知道老伴说出的那个数字就是正确的,即85841根,有130根的上下浮动空间。所以,如果说老伴能在黑暗里感觉到他两分钟前撒了一泡紫色的尿,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无非是老两口的心灵感应再次尽到了应尽的责任而已。她说,快睡觉吧,睡着了就不疼了。
他苦笑一声,躺了下来,说,明天我们还是去医院检查检查吧,别去图书馆了。
老伴瓮声瓮气地说,不行,无论你有多少借口,我都不允许你再次打退堂鼓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但还是唯唯诺诺地表示了抗议:我也不知道人家图书馆会不会开门......而且,我们俩这么干真的合适吗?
老伴没有回答。她已经假装睡着了,你无法叫醒一个假装睡着的人,俗滥的话总是很有道理,同样俗滥的话还可以是,你无法抗议一个拒绝回应的人。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浊重的叹息声轻轻搅扰起墨一般的黑,那黑在他的头顶旋转,升腾,变得越来越活泼,就像顽童手中的拨浪鼓,咚咚咚咚,终于吸走了他的最后一点精力。他和衣睡下,把紫色的尿液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二天,老人和老伴两人为了穿衣出门花了很长的时间,却并不是因为迟到的臭美,而是因为过早的笨拙: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遮盖白发的帽子,找到了帽子又忘记了保温杯,保温杯捧在手上,拐杖却又落在了门厅,折回时忘记了拿钥匙,钥匙拿在手上却又记不得要回去拿什么了,如此反反复复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来自刚果的老伴用一句非常简单的话结束了这一通荒谬的忙碌,她说,干脆什么也别拿,我们反正都要死在应死的地方。老人赞同地拍手,他显然也早就想到了这句话,只不过合适的表达方式没有想到他而已。
中国人,至少是生活在x城的中国人花了45年都还没习惯一个拥有黑色皮肤的女人,尽管这黑已经褪去了野蛮,变得灰暗,却仍然吸引了几个中年男人的目光,几次年轻情侣的指点,几张带有嫌弃的面庞,以及几声不怀好意的犬吠。老伴两眼直视前方,嘴角带笑,两只手臂紧紧挽着老人的胳膊,仿佛保护金字塔的斯芬克斯,高傲,神秘,不可接近,耿直的人或许还会补充说,苍老,消瘦,今非昔比。老人走了十分钟就忍不住了,他对身旁紧紧攀着自己的老伴说,亲爱的,我还想去撒尿。老伴对这件事不置一词,她显然记得这是老人一个小时内第三次去撒尿了,这有可能和昨晚紫色的尿液有关,但更有可能是老人想临阵脱逃。可老伴最终还是大度地松开了手,一个人挺着胸膛站立着,那姿势仿佛在说,你回家吧,我们军队少你一个士兵也不会输掉这场战争。
老人在公厕里不停地跳跃,皱着眉头,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撒不出一滴尿,排泄器官火辣辣的疼,他满头大汗,努力了五分钟后还是一筹莫展。他狼狈地洗洗手,回想起昨夜紫色的尿液,恍然觉得自己是在梦里,一个马上就要被刺耳的闹铃,喧嚣的汽车,或是灼人的阳光蒸发掉的梦境,一个持续了整整八十二年的长梦,醒来时他将依然是个老人,老得来不及给晚辈教导黄粱式的哲学。生平第一次,老人觉得自己快要死去了。
他当然经历过很多死亡,从18岁被卖到刚果从军开始,他就仿佛生活在死亡之中。在那片干燥荒凉的土上,老人看过野牛被群狮分尸、欧洲人被土著人生吞、逃亡的犹太人被莫名枪杀,他甚至还亲眼目睹过两起奸杀案,其中的一起的凶手是他本人,是的,老人在他22岁那年奸杀了一名无恶不作的妓院老鸨。当时,那老鸨正在当众羞辱一名瘦骨如柴的妓女,她让妓女脱掉衣服倒立,并在她的大腿之间夹上了一支三根手指粗的红色高香,红色的蜡被融化,一滴滴流下来,倒立的妓女刚开始还会发出惨叫,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折断了蜡烛,灼伤了皮肤,败坏了兴致。到后来老鸨失去了耐心,她大发雷霆,索性将她倒吊了起来,任她呼喊,她的呼喊激起了人群邪恶的欲念,他们大多都是被战火塑造而成的杀人犯——士兵,杀人犯,这两个角色依地点的不同而在同一个人身上灵巧地互换——在妓院里更是忘记了何为良心,于是他们纷纷拍手叫好,有一名年轻的士兵还拿来了一根枯木,从妓女的大腿间借来火,点燃了妓女的头发。
年轻的老人也在人群当中,这是他第一次上妓院,也是他第一次碰女人,而为他服务的小姐却恰好是被吊起来的那个妓女,她温柔,果断,体贴,而且,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巧合,她竟然会说中文。年轻的老人被一股汹涌如浪涛的力量吞没了,那力量不仅仅来自情欲,更多的是来自家乡,黄河、皇帝、蚩尤、春秋、大明,古老而又纷乱的词汇说明年轻的老人已经有太久太久没有想到那片位于东方的古老大陆了,思乡之情难以言表,藏于心底,却突然在非洲一个破败的妓院里被激起。毫无疑问,这样的情感可以被称为乡愁,乡愁加女人加希望,应该可以得到爱情。年轻的老人决定带着妓女私奔,无论如何也要回到中国。可那老鸨却使出了如此残忍的手法惩罚她,他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打碎了瓶子?出言不逊?要求发工资?这些错误都是可以原谅的,但老鸨却是不能原谅的。
事后,年轻的老人找到妓女,把自己的一腔热血向她倾吐,直说得面红耳赤,妓女冷静地听完,沉思了一会儿,对他说,我可以跟你回去,但你必须得帮我报仇。怎么报仇?年轻的老人激动地问,他已经做好了为她牺牲一切的准备。妓女直视着年轻的老人的双眼,慢慢地突出几个字:我要你帮我奸杀老鸨。
年轻的老人毫不犹豫就按她说的去做了,他紧紧掐着老鸨的脖子,吃力地移动着下体,而妓女就站在一旁冷静地看着,老鸨在他身下疯狂挣扎,打翻了床头摆满的廉价香水,浓郁而拙劣的香味弥漫开来,仿佛腐烂的花丛。这一切汇集起来,激起了年轻的老人难以言说的疯狂欲念。那是他一生中的第二次性高潮,也是最后一次,其汹涌程度,由于缺乏对比,老人很难将其诉诸语言,但我们能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些许端倪:那表情,看起来是在享受,但实际上却是在求死,在极致的生中求死。
他们俩的逃脱侥幸得异常。没有警察,没有军官,没有土著,他们俩顺利地找到了一艘来自中国的走私船,在海上漂泊了整整65天后顺利地回到了中国,并在X城安顿了下来。年轻的老人找到了一份图书管理员的工作,而妓女则自己编织花圈拿到集市上去出售,由于她独特的肤色,卖花圈的生意兴隆。时光飞逝,年轻的老人变成了老人,来自刚果的妓女变成了来自刚果的老伴,他们的日子过得和和美美,顺风顺水,表面上看的确是侥幸。然而世界上并不存在侥幸的事,站在厕所里,感受着自己下体传来的剧痛,老人无奈地叹息。
回到中国后,老人和老伴从来没有成功地做过爱。各种令人尴尬的疾病不断困扰着老人,恶作剧似的,总是在他们情欲正浓时窜出,待到败足了兴后,就大笑着离开。刚开始老伴还带他还去医院检查,但久而久之,当整个医院的性病医师都开始怀疑这两人看病的动机时,他们也就只好听之任之了。老伴安慰他,告诉他爱情并不一定需要性爱的参与,而柏拉图式恋情是完全可能的,性爱只能使纯洁的事变得既复杂又污秽,他们是患难之交,萍水相逢,缘分跨越了地球的两极将他们联系起来,为的就是让他们能够做爱吗?当然不是,这太浅薄了。他希望自己能真的相信上述的一切,而在他们婚后的这45年里,他们从未间断过尝试,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老人常常会在精疲力竭时自我怀疑,认为这是他无情地奸杀掉妓院老鸨的报应,可老伴却一点都不动摇,坚定的信仰使她无论面对多么黑暗的真实都能够镇定自若,她握着老人的手,两眼放出泰戈尔式的生命之火,嘴里说着母亲安慰孩子时所说的话,没关系的,大家都这样,我相信你,这不重要,不要自责,我也有错,上帝不会惩罚我们的,那老鸨是个罪人,你是我的英雄,我爱你。
两个星期之前,老人经过他之前任职的图书馆,无意中发现了一本展示在店门口的畅销书,书名是《最后一次》,作者的名字他很陌生。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一本,看完后既感动又惊奇,因为书里所描述的剧情和他的经历几乎一模一样:年轻时被卖去刚果,对妓女一见钟情,奸杀老鸨,回到中国,结婚,无法做爱,怀疑自我,振作,怀疑自我,振作,怀疑自我,振作……但是,在本书的结局,男主角把女主角带到了他之前任职的那个图书馆,在摆放着畅销书《最后一次》的书架间,居然进行了一次成功的做爱,那是老人一生中得到的第三次性高潮,当然了,这回真的是他的最后一次了,因为事后他和老伴就双双突发心脏病,一起离开了人世。老人拿着书回到家里,老伴看过后表面平静如水,但心里其实和老人一样惊讶,一样激动,也一样困惑。那天他们在一起聊了很久,话题天南地北无所不包,其中还不乏争吵,虽然看上去争吵完全没有必要,但他们心中都知道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些争吵实际上只是掩饰而已,为了不直接讨论要不要按照书上说的去做,即去图书馆,在摆放着畅销书《最后一次》的书架间进行一次久违的但也是致命的做爱。他们从傍晚聊到第二天晨光初露,终于,老伴厌倦了无休止的掩饰,于是她说,我们还是直接点吧,你究竟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老人看着窗外玫瑰色的天空,思考了很久,终于嘴角上扬,说,我同意。
面对着确定的死亡,老人其实多次想要退缩,但每次都会被坚定的老伴给说服。而现在,他膀胱里的液体在沸腾,生殖器里的细胞在沸腾,他因疼痛而流出的汗水也在沸腾,一切都在沸腾,一切都在离他而去,死亡正站在一片火光之中向他招手,充满了魅惑。他的人生如果没了老伴,又能有什么意义呢?继续当兵,在非洲大路上胡作非为,然后被另一个胡作非为的人所杀?或者就在那儿老去,忘记爱情,忘记家乡,忘记生活,死得不明不白?老人意识到,无论如何,等待着他的都一样是死,而所幸的是,现在他可以选择和谁一起死,以及怎么死。他回到了老伴的身边,老伴带着意图不明的微笑,斜着眼看他,说,你知道,这一切都是天注定的,你所能做的只是祈祷。他说,的确如此,我们快去图书馆吧。她问,为什么突然这么着急?你在厕所里找到勇气了?他回答,没有,但我找到了绝望,一回事。
畅销书《最后一次》的书架很好找,就在图书馆的二楼,楼梯口左转就是。他们俩走到书架间,发现这其实并不是专放小说,或者是畅销书的书架,这家图书馆的经理别出心裁,把关于刚果的小说放在了刚果的历史栏里。他们俩走在书架间,浏览着五花八门的刚果历史,仿佛遨游在自己的记忆中。老伴有没有因为唆使他为她报仇而自责过呢?老人想,她当初为什么要那么残忍?他想起了当时老伴看他的眼神,那眼神他记一辈子,却从来没有在那里面发现过残忍。老伴让他为自己做出了牺牲,为的是什么?老人越想越迷糊,心情却越来越舒畅,仿佛盲人终于看见了山,山下是湖,湖水清澈透亮,倒映着山。突然,老伴回过头来,两手温柔地搭在老人的肩上,说,你准备好了吗?老人没有犹豫,他轻轻地接过老伴的手,说,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