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

汪青羽觉得身体的不适感像蚁行蔓延全身,握住方向盘的手已汗湿。这是她最后一次跑长途。

毕业分配到公交公司当司机已经好几年。随着国企改制,公司被国投整合后开通了几条长途线路,她就从市内线转到长途线上。

这职业是汪青羽的骄傲。毕竟这是她从职业技术学院的莘莘学子中过五关斩六将,凭技能脱颖而出得来的。但当医师的丈夫却颇有微词,两人工作都没个规律,不满三岁的幼子只能送到寄宿幼儿园。

在丈夫的三令五申下,她向上提出了转岗申请。公司党委同意了她转到办公室当内勤。这也意味着,今天是她最后一次跑长途了。

凌晨三点,她辗转难眠,听着雨打窗户的声音,莫名想起了昨天下午看到的那张报纸。

按照公司安排,她昨天把自己为数不多的办公用品拾掇拾掇,从一楼搬到了七楼还空着的那张办公桌上。就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她意外发现了一张八年前的报纸。头版就是当年本市发生的一起刑事案件引发特大车祸的报道。这事对汪青羽来说,并不陌生,因为,当时她就在现场。

八年前的3月31日下午,一辆10路公交车行驶至本市滨江路大桥时,遭遇劫匪持械抢劫,女司机因反抗被杀,满载54人的公交车从桥上坠入十几米落差的越川河,酿成15人死亡39人重伤的特大车祸。这起恶性案件的发生,导致公司业绩不断滑坡,最终由国投接盘整合。

这张报纸,唤醒了那些尘封的记忆。它带给汪青羽的双重刺激,除了警醒和恐惧外,还有她被踩踏的颜面,她看不穿的人心。

清晨,汪青羽在头晕目眩中出了门。

这趟还是走西黔线,从西贡到贵阳。她看见梁雪的时候,梁雪正拿着票从前门鱼贯而上。虽然人很多,但汪青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背个斜跨包的梁雪,一条ONIY牛仔裤和修身白T恤,把她的身材包裹得玲珑有致。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富有弹性的古铜色,与多年前的瘦削白净完全沾不上边。她也看见了汪青羽,两人的目光一交错,点了点头,没搭话。

她们俩原来并不是这样生分。初中,汪青羽是文艺委员,梁雪是学习委员,两人是能同穿一条裤子的闺蜜。但八年前的那一场同学会后,一切都变了模样。

车刚驶出一段,前面招呼站上一个将帽沿压得很低的男人拿着票在挥手示意。这趟车还空着最后一个位置,她停下来,让这人上了车。

“喏,我的票”,男人对验票员说。这个声音让汪青羽心头一震。她看着他慢慢走到最后一排最右的空位上坐下来。虽然看不清脸,但从声音和走路的姿势上判断,这人是她的初中同桌秦立,没差了。

这一刻,她昨夜辗转反侧时的不祥感涌了上来。

他是班长,也是她初三的同桌。来自棚户区,成绩长期蝉联第一的男同桌和姿容艳丽但智商平平的女同桌之间,的确也让人生不出任何的联想。既没有借半块橡皮的暧昧,也没有到要划三八线的剑拔弩张。反倒是梁雪,下课后会时不时来找秦立讨论一些学习上的问题。

初三在懵懂中很快过去。结局,没有任何悬念。汪青羽进了职业技术学院,秦立考上了重点高中,而梁雪,上了一所普高。

命运,却忽然在这里转了个弯。

每周,读职业技术学院的汪青羽会收到一封秦立的情书,风雨无阻。三年下来,144封情书,整整装了一个大塑料袋。汪青羽刚开始很纳闷,为什么同桌一年都没表白,到高中却开始追求她,还是说,秦立也陷入到没得到的才是最好的情结中?

说不窃喜,那是假的。秦立是谁,那是风华初中的骄傲。不是说么,工作是社会对人的肯定,而爱情是人对人的肯定。这使她潜在的优越感又增加一重,想象着自己就是学霸的痴情之源,难免令人兴奋雀跃。

她发短信问他,为什么要写纸质情书呢,秦立回复说,追求佳人,需要仪式感。

时光流转,汪青羽在春夏不弃、秋冬不离的情书中度过了三年。她就业在即,秦立也面临高考。

那年的三月末,几个班委组织了毕业后的第一次同学会。秦立因故没来。

汪青羽决心要让所有同学看到学霸的深情和自己的魅力。在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环节,她满面春风地说,我们班有个男同学苦苦追求我三年,写了上百封情书,你们好不好奇是谁?

一个声音插进来,是梁雪。

“我也收到咱班一名男生寄给我的一百四十封求爱信,垒起来得有这么高。”她用手比划了一个大包围,惹得全体都笑了。

大家起哄说,好事儿啊,咱们当年的文艺委员和学习委员都有追求者啦,要不你们把名字各自写在纸条上,给大家来点高潮怎么样。

汪青羽和梁雪笑着答应,背对背写上了一个名字,递给他们,等待高光时刻的到来。

刚刚还乱哄哄的场面一下子鸦雀无声。

怀揣着兴奋的两人转头便看到了二十多张面面相觑的脸。汪青羽抓起梁雪写的名字一看,竟是秦立。

一式两份如法炮制的情书,激怒了所有人。

那天下午,秦立被汪青羽以确立恋爱关系为由约了出来。在滨江路边的龙凤山上,在女生的谩骂中,一群义愤填膺的男同学动了手。曾经高高在上的学霸,跌落云端,成了渣男的代名词。

那一袋子的情书,汪青羽铁青着脸就着山风一把火焚烧殆尽。灰烬的余温,漫过她疑似的初恋,被践踏的颜面。

这场彻头彻尾的闹剧随着山下一声巨响而结束。一辆公共汽车冲上滨江路人行道撞到行道树和护栏后坠入越川河中。所有人被这巨变所惊,全奔跑下山加入到救援队伍中。混乱中,再没人去理会这个渣男。

自这天之后,秦立便消失了。听说休学离开了本市,杳无音讯。而汪青羽和梁雪也因为这件糟心事,断了来往。

未料,在这趟长途车上,有如此前因的三个人,再次相遇。

这辆45座的客车按照正常行驶,九点从西贡汽车总站出发,下午五点前能够到达贵阳金阳汽车总站。

汪青羽沿蓉遵高速行驶两个小时后,在水富站停靠了十分钟。她下车去了趟洗手间,又灌了一壶热水。洗手间门口,梁雪叫住了她:“青羽,好多年没见了。没想到,你是这趟车的司机。”

“是啊,八年过去了。”自从那年的同学会后,汪青羽失了面子,便退了群。这几年恋爱结婚生子,再没联系过以前的同学。

“一个人去贵阳?”汪青羽估摸着该怎么问才不显得冒昧。

“嗯,有点事要办,单位的业务。”她从兜里摸出一块口香糖放到嘴里,又递给汪青羽一块。

“长期跑这条线?那你遇到过异常情况没有?”

汪青羽摇摇头,口香糖的味道怪怪的,不是她熟悉的薄荷口味。

“秦立也在这趟车上,最后一排。”

梁雪撇了她一眼,这话题,太不招人了。两人尴尬地陷入沉默。

车子继续行进。不知为啥,汪青羽感觉头越来越重,甚至连空调发酵下的汗味儿都令人作呕,身体的不适感像蚁行蔓延全身。握住方向盘的手已汗湿。

灌浆似的脑子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口香糖有问题?那么奇怪的味道。这念头让汪青羽瞬间警惕起来。

她几次刻意从后视镜里观察最前排的梁雪和最后排的秦立。梁雪一直在玩手机,而秦立压低帽子抱着黑挎包一动不动,她看不到他的眼。

他的包里装着什么?刀、炸药、还是枪?

汪青羽突然意识到这场相遇太巧合了,梁雪为什么会突然问这条线路有没有异常?秦立不在起点站上车,而偏偏在半路候着,说明他对车次和时间很熟悉。在这失联的八年里,他们都在做什么?

她突然看到秦立拉开了黑挎包,把手伸进去。

这是——要干什么?!

车子正驶出蓉遵高速,转到乌江岔道,准备进入G76。她不得不专注地看着前面。等她将注意力再转到后视镜时,秦立已经离开座位,走到了梁雪面前.....

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三叉路口出现了一辆大货车。汪青羽一个急刹车,伴随着尖锐的刹车声,客车还是循着惯性撞了上去。

巨大的冲击力,带来了一车人的惊声尖叫。幸好,安全带抵消了泰半的力道。只有前排过道上的秦立被惯性冲到了挡风玻璃上,再弹回来摔倒在引擎盖上。黑挎包弹到了汪青羽的脚下。

坐在售票员旁边一个穿黑T恤的小平头急忙喊道:“快开车门,我去看看大货车的情况。”

“不要开门!”引擎盖上的秦立冲汪青羽喊。前排的梁雪立即拉开斜挎包站起来。

一切都明白了。八年前的抢劫案、死伤无数的车祸瞬间盘踞了汪青羽的脑海。她低头看着脚下的包,颤抖着手摁开了车门。

秦立猫腰上车的那一刻,就认出了驾驶室上的汪青羽和前排的梁雪。也好,在这段末日之旅上,还能见到她们,也算是不留遗憾了。

昨夜,当他在祖宅的废墟上站了一宿的时候,心里就曾想过她们。

祖宅位于老城区菜市场附近,七十年代的城市建设者们在他祖宅屋基上重建一大片高高低低的房子,他们一家就生活在其中一栋里。现在几十年过去了,这里已成了棚户区。父母在他进牢里的那几年内相继去世,小妹远嫁辽阳,慢慢也失了联系。

在这样一个产生伟人的三线城市里,他忽而有些自豪,又忽而有些伤感。毕竟他是与众不同的,他头上也曾罩满光环,是无数人关注的焦点,这些回忆支撑着他在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孤独地活着。

他活得很低调,仿佛一个隐形人。当然,这得益于那几年的牢狱生活。十八岁那年离开家乡后,因为情绪极度不稳定,在广州练摊时误伤了人,被判了几年,头上也留下一道疤。从此,运动鸭舌帽成了他的标配。出来这两年里,他干过烧烤摊,跑过运输,推销过安利,摸爬滚打下来,用积攒的钱装修了老屋,打算一切从头开始。

生活中比预想要糟糕的事随处可见,麻烦很快找上门。

由于棚户区改造,这一片面临拆迁。他死活不肯搬,成了这栋楼的钉子户。这个刚刚装修完的老屋里埋藏着他幸福的童年时光,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和永不为人知的选择恐惧症。

很小他就知道自己不正常。只要面临选择,他都会不可自拔地陷入焦虑。强健的体魄、优秀的智商和脆弱的神经,这样的矛盾综合体导致他的病情在青春期呈现爆发式加剧。

对情爱的渴望伴随而来的是异常艰难的选择,面对离他最近的两个女孩儿,他的精神在极度焦虑中分裂为两种人格,一种告诉他,他需要的是聪慧与善解人意的梁雪,另一个声音则告诉他,他需要的是美貌且阳光开朗的汪青羽。最后,他潜意识地放弃了选择。都要,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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