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奶奶，因其有个乖巧的孙女，名为桃子，便被大家称呼为桃奶奶。她一个顶泼辣的妇人，大约得益于她这泼辣不拘的个性，在她八十岁的时候，桃奶奶依然耳聪目明，走起路来一阵风，常常离她老远，就听到她的声音。当然，这些记忆都封存在脑海里，直到，有次寒假回家，想去看望桃奶奶，听她讲故事，得知，桃奶奶睡着了，她走得很安详，小孙女桃子，给老人家收拾的干干净净，一个风风雨雨里走过来的女人，就此睡着了。听了这个消息后，我静坐于屋檐下，外面寒风呜呜的吹着枝丫，讲述着属于冬天的故事，便想起来桃奶奶这个人，也想起来桃奶奶的故事。
01 桃奶奶的小江湖
印象里，她似乎自己总也呆不住，每天都是去各家串门，大多数农闲时节，在村子口柏油路拐弯路口的人场子里，总能见到桃奶奶的身影。在这个人场里，一群同村人、邻村人稀稀疏疏的聚着，或坐着哄孩子，或站着双手交叉于胸前，或两人围于一个棋盘，棋盘两侧的人一副思索状，手里还拿着棋子，在手里慢悠悠的把玩，周围一圈看棋的，无不伸着脖子，数十双眼睛紧紧盯着棋盘，无亚于一场无言的讲道场。忽然间，清脆的棋子落盘声，落子的一方，必定一副发狠状，口中念着，“稳了，稳了”，周围的人终于有个大喘气的时间，战势严峻时，伴随着棋子的起落，围观者如潮起潮落般，发出或惊叹或叹息的声音。
小孩子是不被允许接近的，被这一群半大老爷们称为，黄毛小孩懂什么，一边玩去，然而，总还是有一些孩子，用孩子特有的灵活机智，想办法处于高处，俯瞰这一场盛宴，或搬了自家板凳立起脚尖，或攀于近旁的矮墙上。当然这只是村口闲聚的一角，男人们的天地。
另一角则是以桃奶奶为首的半大老娘们，她们聚的情形也不同，属于形散神不散的那种。整体呢，有一个大部落，但大部落里，总是三三两两的平常走的近的，围坐在在一起，偶尔，彼此之间私语切切。小群体里，耳语着，大群体里，不拘谁讲了一句逗趣话，或村人鲜有人知的奇事，就会很快波及到大部落里，你一嘴我一嘴的扬声谈论起来，间或小部落私语，以形成一致的言论。往往这种话头，都是由桃奶奶挑起来，她跟几个上了辈数的奶奶围坐在大部落中间。几个老奶奶中，又以桃奶奶经历丰富，见多识广，可聊话头多。桃奶奶总是引出一个话头，其他人就不断由这个话头上往外延伸，就如水纹一般，从中心往外慢慢往外慢慢扩散开去，直至整个大部落都在讨论这个，人生囔囔，有的言辞灼灼说见过这样的事，另一个就故作惊奇的陪到“啊呀呀，他婶子，你这见得就是多嘛，给大伙扒扒呗”。桃奶奶这时总是一副指点江山大将姿态，密切的注视着场子里的一群妇女的谈论，间或有要偏离的趋势，桃奶奶必定在一旁淡定插一嘴，以云淡风轻之势给拉回来，这个大部落，女人小江湖里，桃奶奶无疑成了统领者，众人在此闲聚的核心。
不过大家并不认同聚在这里是因为桃奶奶，也并不觉得因为桃奶奶，这个场子才活络了起来，甚至有的会背后议论桃奶奶和桃奶奶说过话，有的还唱反话，用家乡话说，造赖腔。但真的有一些时候里，桃奶奶犯痢疾了，大场活络不起来了，总有人不经意问起来：“桃奶奶病啥时候好？”，一说起桃奶奶，话头就又来了，大家一时忘记了桃奶奶，又投入到一场人声囔囔的谈论中，仔细听来，大都是东家长西家短，例如谁家媳妇婆婆吵起来，饭菜做的难吃，等等，诸如此类，无甚乐趣。
桃奶奶苦心经营着大部落，她在这个大部落里，讲各种小道的、公众的、骇人的消息，挑起大伙的一阵争论，这依然成了她现在生活的主题曲。在她犯病、有事去不了时，她总会坐卧不安，担心着错过了什么；在农忙时节场子散去了多日时，桃奶奶总会怅然若失，远远的看到，桃奶奶在西边的马路上，来来回回的踱着脚步，见到有过往的人，必定音量十足的高声交谈着，待人赶时间走去后，她又悻悻的往前走去，企图遇到一些人，不然她这一肚子话说与谁听呢。
在这个农闲时节的村聚部落里，似乎桃奶奶已然是这个部落的领袖，但实际意义上又不能算，因为有她时，大部落无非热闹一些，但大家都觉得多了一个人，话题多了是自然，不必归功到桃奶奶头上；她偶尔不在时，大家由着上次的脑中残存的话题，也能争论半天，乃至午饭过后，仍能聚在一起，聊它半天，桃奶奶不在带来的空落感，在脑仅是一散而过。也是，某个人对于这个大部落而言，算得了什么呢，往往是人自己给自己加了分量，自以为在人场里立于呼风唤雨的位置。在转身的时候，才发觉自己不过是大部落中的一个，没了一个，大部落依然在转，而没了大部落，个人却失落许多，无谓的增添了自以为是的愧疚感。这些桃奶奶，自然没意识到，她的全部的思想都集中到收罗各种话题，加工话题、引起争论上了，在她自己的脑袋里，心里，她就是这个小江湖的领袖，一个她常常讲的威风凛凛的人。
02 桃奶奶的故事
我们这些小孩往往在人场子周围打闹、奔跑，玩累了，或趴在妈妈的腿上，或兀自坐在中间，不拘哪个地方，有没有凳子，听着大人们的故事，任凭其畅游在脑海里。
我由此便知道了，许多有关桃奶奶的故事。桃奶奶原不是我们这宋村的人，说是一个很远的岗上，家里九个孩子，因家里穷，揭不开锅很长时间，一家之主的大劳力-桃奶奶的爹都整个饿的腿软。家里人商量拿一个女孩去换钱，众姊妹们均默不作声，桃奶奶的爹娘一时很为难，桃奶奶却自告奋勇的，自己愿意被卖到地主家，因长的颇具有一番姿态，被收了做地主儿媳妇，却被婆婆刁难，而那个名为桃奶奶男人的人只有初始对她好，温存了一小段时间，又取了个小的，反而把小的扶正，这下自己倒成了小房，三向受气，桃奶奶个性泼辣，哪里受得住，一番哭闹无果，反而被打发去做杂役，那个被扶正的小媳妇，联合着婆婆变着法的欺负她，天天的趴在水池边洗一家人的衣服，寒冬腊月亦是如此，十个手指肿起来了，还要被婆婆骂。平日里偶有间歇，又被使唤着去跟壮丁一同抬粮食，往往一天下来，浑身酸疼，那个往日被自己称为男人的人，和小媳妇如胶似漆，完全不记得还有过桃奶奶这个人。被扶正的小媳妇，气焰很盛，担心自己男人会对桃奶奶重燃旧情，竟然对桃奶奶动起手来，这下惹怒了桃奶奶。桃奶奶原本心高气傲的人，但苦于地位卑微，人命如草芥，本想隐忍度日，哪里知道，这小媳妇如此毒辣。在那小媳妇又一次挑衅中，桃奶奶大打出手，据桃奶奶自豪的描述，桃奶奶把木盆连同里面洗干净的衣服，一同砸向了小媳妇，只有嘴皮子功夫的小媳妇，瞬时就被桃奶奶撂倒在地，桃奶奶哪里肯罢休，数月来心里的闷气与煎熬，全化作那如雨点般的拳头，密密麻麻的砸向那小媳妇的脑袋上、胸上，由于桃奶奶留了个心眼，捂住那小媳妇的嘴巴，竟然一时没人发现，桃奶奶收拾了自己仅有的一些积蓄，谎称外出置办针线，逃走了。
一路要饭，东躲西藏走到了我们这里，当时村里女人少，据桃奶奶说，他们那一辈，这里长的标志的女人，桃奶奶是第一个。被村里记账的文书相中了，就留了下来。那个文书人长的白净，记得一手好账，家里爹娘均已不在，打小被书记收留，为谋生索性当了村里记账文书。两个人很快结了婚，小日子倒也和和美美，这文书人温柔，常教书似的教桃奶奶写字，一向大大咧咧，连女人的活计-绣花针都拿不起来的桃奶奶，在文书的影响下，学着拿起了笔杆子。清晨、午后间歇时候，那文书总是耐心的教桃奶奶写字。桃奶奶每每说起这些的时候，眼角深深的褶子都舒展开来，一向机警的眼睛里透出了丝丝的柔光，花白的头发总要被她用往后拢了又拢，嘴里还轻轻的骂着：“那个死人阳寿短呐”。说起这些的时候，桃奶奶沉浸在一种幸福的氛围里，俨然一副恋爱中年轻女人的模样，从眉心到发梢都是一种绽开的微笑，带着一种与年龄及平日泼辣状不符的娇羞。
那文书只听说是得了急病，在他们孩子三岁的时候，就死掉了。桃奶奶想走，但想起文书生前的种种好事，及两人的孩子，桃奶奶还是一个人肩扛起来这个家，含辛茹苦的养大了儿子，名为胡闹。在他们那个年代，女人多被人看不起，更何况桃奶奶还是个外来的，为了维护母子二人的一亩三分地，免不了经常与人吵架，甚至会与某些干起仗来，但据桃奶奶说，自己从没败过。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对小儿子因其没了爹，更是疼爱。儿子长的像文书，瘦小，常被大孩子欺负，桃奶奶就一跳老高去赶跑哪些坏孩子。
也许是桃奶奶太过溺爱了，也或许是桃奶奶性子太强了，她的儿子-胡闹一副唯唯诺诺的弱小样子，并不似桃奶奶那样风风火火、说起话来从不让人。一直到桃奶奶近六十，桃奶奶才舍得让胡闹干重活，单也仅限于把自家的粮食扛回家，决不让去外面干重活挣钱，用桃奶奶的话说“我们娘俩这么过挺好，万一累伤了，我老了他可咋办呢”。因母子俩家境不好，且胡闹本人没啥闯劲，软软塌塌的，就打了光棍，桃奶奶怕儿子老了受委屈，领养了一个别人捡的小女孩，名为桃子。抱养小女孩时，恰逢村外桃园里，桃花开的正好，桃奶奶抱着女孩从那红艳艳的桃树下走的时候，小女孩的脸粉嘟嘟的，煞是好看，因此就把桃子作为了小女孩的名字。村里人也从此大约都忘却了桃奶奶的真实名字，只把她称为桃奶奶，她也乐于让人们这么叫，桃花灼灼，人如其面嘛，多美的名字。
祖孙三代住在一个三间瓦屋里，院子简简单单的用砖块围起来，紧邻大路一侧是一间矮矮的用来做饭的屋子，屋顶散着茅草。屋子前是一个老式压水井，院子里除了矮厨房和井周围的地方，以及从大门到堂屋的一条道路，其他地方全开辟成了菜园。在桃奶奶的指挥下，他的儿子胡闹，勤恳的耕耘，儿子胡闹虽然没有大用，一家三口的耕地，有桃奶奶坐镇指挥，儿子耕种、打药、施肥、收获，倒也衣食无忧，以桃奶奶的口吻说“哎呀呀，之前我们那个年代，哪里吃的上白面，现在一天三顿白面馒头，白面汤面，该知足啦”。
桃奶奶故事多，话多，自己一个人能承包下来闲谈的所有事物，一旁的人只需要对着个耳朵，间或辅以点头表示认同，偶尔发出疑问，扯起桃奶奶的兴头。我家距离桃奶奶家中间只隔了一户，晚饭后，我常缠着我妈妈去桃奶奶家串门，每次不等妈妈刷完锅，就拖着她的手要往外走。
桃奶奶肚子里有聊不完话题，说不完的故事，但间或也会有人故意找茬似得调侃桃奶奶，含沙射影的提到，单说自己能，给儿子媳妇都没娶到，算什么能。每当这时，桃奶奶就会垂下眼帘，自顾自的望着远处，口里只说着“一个女人拖着一个孩子不容易啊”，那人便不再说下去了。
小孩子的眼里却是桃奶奶很厉害，见得多，并不觉得有吹嘘的成分，并以此为趣。桃奶奶跟孩子会讲些，鬼神的故事，听桃奶奶摇头晃脑的讲，自己男人不长命，独留自己跟儿子胡闹，白天耕田，晚上织布，娘俩相依为命。农闲时还顾得过来，农忙时，身单力薄，在旷野里忙到半夜是常有的事。有次收麦子，不知不觉干到半夜，连日的劳作，浑身疼，想到家里还年幼的儿子，顾不得歇息，加紧脚步往回赶，忽想起有一处近道，这条道到家比大道省一半的脚力，但此道为新开，路不宽，仅白日里与邻人一道走过。这只有一点亮光的黑夜，桃奶奶一个女人家，不免心中恐惧，但想起家中 的幼儿，便咬咬牙抄近道回去。近道多为羊肠小道，要穿过一些树林，穿过农田紧邻空地时，仅为一人宽小道，走到一处临近小河边的树林时，突然周围黑乎乎的，原本有点清亮的月亮，不见了踪影，四目无人，只觉一阵冷风，想快走离开此地，就是跨不过去，惊慌之中，往旁侧走去，发现一样走不出去，四周有个无形的墙，半空中浮着一个穿白衣的人。讲到此时，我吓的钻进妈妈的衣服，桃奶奶似乎更来兴了。
她抑扬顿挫的讲到，就在这时她恍惚间有个可怕的念头，见鬼了，这个小河边埋着一个喝农药死掉的年轻的男孩，都说人小鬼大，看来今天是困于此了，脑子一凉，想起来自己这是遇到鬼打墙了，心里发紧，手心出汗，想着要命丧于此荒野，又念及家里尚且五六岁的儿子，便忘却了恐惧，大声吼道那小鬼，硬着头皮，拿着用来耙地的叉子就扎了过去，把那小鬼吓得登时不见了踪影。桃奶奶一鼓作气，朝向家里，飞奔而去，身上的疲劳感消失不见，一眨眼的功夫，桃奶奶就从北坡飞奔到了家。幼时的我顿时对桃奶奶肃然起敬，觉得她连小鬼都能吓住，是极厉害的人。
齐悦写作1营2班23组，Summer
